一生

佟年每天都喜欢摇着大大的蒲扇，坐着韩商言生前最喜欢的摇椅在小花园里晒太阳，小区里来来往往的人见了佟年都会打招呼，还会有几个听话可爱的小孩子大老远跑过来，抓着佟年的手轻轻晃一晃。

“佟奶奶，佟奶奶……”小孩子可爱，他们总是七嘴八舌地围着佟年，叽叽喳喳地讲着这一天发生的有趣故事。

“好，好，”佟年笑呵呵地应着他们，因为这群孩子的缘故，让她一个人的生活也不显得那么无聊，反倒是添了一份活力，她不由得也想起来自己小时候的故事，那个爸爸妈妈都宠爱她的幼年时光。

“快回家，不要让爸爸妈妈着急。”她总是这么嘱咐着那些孩子，直到看着那些孩子一个个奔着家门而去，佟年才会慢慢站起身子往屋里走。

这个时候，往往已经夕阳西下，她回到屋子里，抓来一把米，淘洗干净之后熬一碗浓粥，温温热热地进了肚子，这一晚上也能舒服些。

韩商言走了，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这是他生前拉着佟年的手特意嘱咐的第一句话。

她不敢忘。

几年前，佟年在客厅里摆放了一个架子，专门用来放照片，很多很多个小格子，她和韩商言约定结婚之后每年出去旅游一次，那里摆放的，就是旅游的时候两个人的照片。

晚饭后，佟年习惯去看看那些相框，拿了个抹布走过去，煞有其事地擦拭着上面的灰尘。

20岁的佟年和30岁的韩商言——重庆

解放碑周围来来往往都是人，当时碰巧还遇见了鱿小鱼的粉丝，佟年拜托那个粉丝帮两个人照了一张合影，背景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佟年和韩商言手牵着手紧紧靠在一起。

21岁的佟年和31岁的韩商言——青海

茶卡盐湖被称为天空之境，天气晴朗的时候去恰好可以看到映在湖水里的蓝天白云，佟年出门的时候总能赶上好天气。那天韩商言有些胃疼，拍照的时候手一直捂着胃，所以照片笑得一点也不好看。

22岁的佟年和32岁的韩商言——圣彼得堡

圣彼得堡天气多变，明明上一秒佟年还在涅瓦大街的РИВ快乐购物，下一秒就在街上被浇成个落汤鸡，韩商言一边笑她的魔法失灵，一边被佟年拉着拍照，说是要纪念在俄罗斯的一次大雨，韩商言无奈，但还是把伞往佟年那一侧偏了些许。

23岁的佟年和33岁的韩商言——哈尔滨

南方长大的孩子总是对雪和冰有莫名的期待，明明怕冷得不行，佟年还是坚持着要趁着过年的时间去哈尔滨看冰雕，韩商言给她买了很厚很厚的羽绒服，每次都要把她裹得严实才放她出门。照片里的两个人看着轮廓并不明显，反倒是佟年粉色的羽绒服格外地惹人注目。

24岁的佟年和34岁的韩商言——北京

故宫不是第一次来了，但是和韩商言是第一次，佟年拉着他的手去看珍妃井，她说她每次都能在那里感觉到晚清的冷酷无情。小孩看着珍妃井默默流泪，韩商言忙着把他扯到怀里，手一弯就刚好盖住了她哭红的眼睛。照片里的佟年刚刚哭过，眼肿得像个核桃，韩商言为了哄她开心，照片洗出来之后，用彩色笔在自己的眼圈周围也画了一圈红色。

25岁的佟年和35岁的韩商言——长沙

终于去看了向往已久的橘洲烟花，佟年站在湘江边蹦蹦跳跳，周围的一片人群都是这样掩不住的兴奋。韩商言紧紧拉着她的手和她自拍，佟年另一只被冻红的小手俏皮地比了个耶。

26岁的佟年和36岁的韩商言——呼伦贝尔

27岁的佟年和37岁的韩商言——青岛

28岁的佟年和38岁的韩商言——多伦多

29岁的佟年和39岁的韩商言——吐鲁番

30岁的佟年和40岁的韩商言——苏州

她终于和相遇时他一般大小，犹犹豫豫地选了国内国外很多地点，最后还是苏州让佟年倾心。她说要重回十年前的岁月，牵着韩商言的手在观前街走到了晚上十一点多，直到夜色低沉，她才拉着韩商言在逐渐恢复宁静的大街上拍了一张照片。

……

佟年低着头一点点地擦着镜框，起初她擦拭这些镜框时，还会因为那些往事落泪，最后哭得脑袋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到了后来，那些悲伤情绪已经被时间冲淡，只剩下那些快乐日子还在她的脑海里。她只能想得起韩商言的笑和专属她一个人的宠溺。

韩商言说的对，时间可以治愈一切，她很快就会不再悲伤。这是他生前拉着佟年的手嘱咐的第二句话。

她不敢忘。

夜色逐渐浓郁起来，客厅里只开了一盏小小的立灯，独自发光的灯泡照不满整个儿屋子，只有沙发的那一个小角落格外刺眼。在厨房喝水的佟年寻着灯光走过去，慢吞吞地移到沙发上坐下。

此时的她上了年纪，走上几步路就累的不行，她就着灯光斜靠在沙发垫子上，闭着眼睛想着这一天经历的事情。从起床到准备睡觉，每一天都是相似的，没什么新鲜故事发生。

关了客厅的灯躺在床上，佟年习惯性地睡到韩商言的那一侧，他去世已经三年有余，床单和枕套也已经反反复复洗了无数次，但或许是有些执念，她偏觉得床单上该有些韩商言的气息，她偏了偏脑袋离枕头再近一些，贪婪地吸了一口枕头上的气味。

是洗衣粉淡淡的清爽的皂香，韩商言用惯了那个牌子，佟年再也没换过。

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要睡着，佟年却觉得有些噼里啪啦地声音吵的她快要清醒，她皱了皱眉提高被子，让自己再一次陷入睡眠里。

再然后就是人们的尖叫和吵闹声，还有一股子刺鼻难耐的气味往佟年鼻子里钻，她实在难以继续入眠，挣扎着爬了起来。

门缝底下渗进来阵阵光亮，佟年以为是自己忘记关走廊灯，慢慢起身想去把走廊灯关上，床边她放了一件披肩，韩商言嘱咐过她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不敢忘。

淡粉色的毛衣披肩让周身暖和了起来，佟年踩上拖鞋一点点往门口移，却感受到了一股难以言说的热气，裸露的脚趾被烫的缩了起来，佟年紧紧皱着眉头，心里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哪里有什么没关的走廊灯，那是火。

没有任何意料之中的慌乱，佟年反倒是安安心心地躺回了床上，火光和热量总会有冲破这道门的那一刻，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素质从三楼跳下去无异于自杀。水龙头里的水流的不够快，想必也只是杯水车薪。

算了。

佟年躺在床上，慢慢闭上眼睛，一只手指搭在韩商言结婚时送她的钻戒上，一下一下地摸着那颗成色绝佳的钻石。

第一次和韩商言相遇，在网吧一见钟情，心里怦怦乱跳的小鹿引着自己一步步去追随韩商言的步伐。从上海到广州，又从广州回到上海，年夜饭不明不白地确定了的关系，又被自己喝醉酒给搞乱了。韩商言提出复合的那一刻真是说不出的开心，那时就想把全世界最好的都给他。可后来因为一些缘由，又分了一次手，那次的韩商言说话可真难听，自己连着哭了很久。过去这么久了，也记不得为什么和好，反正是又原谅了他，后来算是彻底走进了韩商言的生活，开始和他一步步靠近，自己呢，也从佟年变成了韩太太……

门外的热浪已经开始向佟年这屋涌来，它一下下地拍着门，脆弱不堪的门吱呀呀地叫着，屋子里的温度也一点点热了起来，佟年顾及不上那些，躺在床上依旧在慢慢回忆着。

……婚后的韩商言也是甜腻腻地宠着自己，不需要做家务，也不需要侍奉公婆，每年跟着韩商言去各个地方比赛，还会在他放假的时候一起去旅游，婚后的前40年都快乐无比，虽然膝下无儿无女，但两个人也乐得自在。70岁那年，韩商言被查出了癌症，两个人坐在沙发的聊了整整一夜，没有人掉一滴眼泪，他们在静谧的夜里一点点说着自己对未来生活的向往，上了年纪的韩商言只适合保守治疗，两个人决定晚年生活也要快快乐乐……

火彻底涌了进来，佟年索性把自己口鼻上的湿毛巾也取了下来，耳边尽是火苗肆虐的声音，屋子里的柜子一点点被它吞没，毫不留情的火光残暴不仁地吞噬着一切，不带任何情感。

……80岁那年，韩商言走了，他走的不算痛苦，但也绝不快乐，他拉着自己的手反反复复嘱咐了很多，小到出门要带钥匙，大到不能寻死腻活，直到手彻底垂下去的那一刻，他似乎也没嘱咐完，留佟年一个人，他有太多的担心和不安。起初的佟年真的会整日落泪，每天都是坐在沙发上，抱着韩商言的衣服哭个痛快，直到后来，她慢慢地走出来，开始每天去晒太阳，去健康积极地生活……

直到火苗吞噬了佟年的那一刻，她还在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回忆，有甜蜜也有争吵。她初见韩商言的时候，他是一身黑衣，一如佟年在失去意识之前，脑海里那个人的容貌一模一样，仿佛时间永远定格在网吧那晚不曾流逝。

是毁灭也是开始，佟年觉得她和韩商言的故事，又该有个崭新的轮回……

那就让轮回开始吧。

韩商言，我一个人活的也够久了，终于可以来找你了……

那是上海近二十年来最严重的一次火灾。

周围屋子出来的小孩子紧紧拉着妈妈的手，他围着周围看了一圈，自己的小伙伴们都在，唯独佟奶奶不见了踪影。

“妈妈，佟奶奶呢？为什么我没有见到她。”

“佟奶奶……”母亲有些哽咽地蹲下身子，她轻轻拂去儿子白嫩的脸上的灰色痕迹，“她现在很幸福，她幸福就好了，对吗？”

“那她……”小孩子扯着妈妈的手，还想说些什么。

“她去找韩爷爷啦。”妈妈低声说着，但更像在说给自己。

“她终于可以去找韩爷爷啦。”

母亲不露声色地擦了擦眼角的眼泪。

第二周，事故调查结果出来了。

那是一场人为纵火。

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始终没有再追查下去。

周围的邻居也默契地不去提及这件事情，仿佛那场火灾从未出现一般，人们在那一片依旧住得自在，只是有一栋别墅，已经化为了黑焦的破败楼。

吵吵闹闹的孩子们依旧存在，但是无论闹得再怎么厉害，每每露过这座破楼的时候，总是会屏息凝神地对着这里湿漉漉地望一眼，偶有外人露过此处争吵，也总是有天真的孩童走过去提醒。

他们轻轻抓着外人的衣角，天真又可爱的轻轻晃了晃。

“嘘，不要吵到这里的佟奶奶和韩爷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