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撕破黑夜的光

夜里，顾燕帧一直陪着谢襄，等她睡着才起身离开谢家，此次去顺远他需得做个万全的准备。

第二日清晨，顾燕帧乔装打扮特意绕到谢襄楼下，初雪却是猝不及防的到来，在飘扬的雪花中，谢襄的窗户被打开了。

谢襄依靠在窗前看他，顾燕帧突然摘了帽子向她行了个礼，手心朝上半举，却是做了个邀舞的姿势。雪花纷纷扬扬，地面瞬间被染成一片纯白，她看着顾燕帧无声的踩着舞步，仿佛在带着她起舞，动作优雅，身姿挺拔。

温馨的记忆被留在这一方安然的天地，他的眼里满是牵挂，她的眼中尽是担忧。

一舞结束，他隔空向她行了个结束礼，戴上帽子离开，没有再回头。

前路再凶险，他亦无所畏惧，因为他的身后，是他的全世界。

顾燕帧这一去顺远，就没了音信，谢襄每日守在家中就等着谢良辰为她带回点消息。

没有，没有，没有。

关于顺远的消息似乎被压住了，能得到的除了捕风捉影，连一点确切的消息都没有。

谢良辰有点担心谢襄，每日处理完商行的事就尽快赶回家陪她，曲曼婷更是托了很多朋友，去打探消息。她做了明星这么多年，总有几个交好的记者朋友，谢父如今在文坛上有了一席之地，可惜文人毕竟不如从政，消息的来源也是闭塞。

而顾宗堂就在这关头，被调去了南京，谢父跟着分析了下情况，觉得应该是件好事，毕竟南京是顾家的势力范围，顾父就是在南京从政多年，他的根基在南京也是最稳固的。

被众人担心着的谢襄，却是分外的平静，吃饭睡觉都规律的不行，几乎是严格执行着医生给的时刻表。可是平静表面下的波涛暗涌，却是最让人担忧的，如果谢襄哭闹，他们还能放得下心，就因为她这般懂事的模样，更像是在谋划些什么。

顾燕帧是在初冬离开的，而如今，已经进入了春天，微风带着暖意，连绵的细雨也有了春的温柔，而谢襄，就是在这么个春雨连绵的日子里，离开了谢家，踏上了前往顺远的火车。

来接她的人，叫小六，谢良辰知道他，山南酒馆的酒保，真实身份却极有可能是个革命党。他惊讶于谢襄跟他取得联系，但是他也知道，他已经阻止不了她。

与其困着她，让她在忧虑中枯萎，不如支持她，让她去往顾燕帧在的地方，尽力的盛放。

“襄襄，凡事尽力而为，不仅是为了你自己，更是为了顾燕帧，还有你们的孩子。”

“要跟家里保持联系，遇上什么难题，我们也能帮忙出出主意。”

叮嘱的话被火车的汽笛声打断，谢襄露出这段时间里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爸，妈，哥哥，嫂子，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而我这次，不过是想亲眼看看这战场，尽自己的努力带我爱的人回家。如果……那我也会守着他留给我的骨血，好好活下去。”

顺远的夜，比北京更冷一点，春意仿佛还未来到这座小城，谢襄坐在山南酒馆的吧台凳上，忍不住伸手抚了抚手臂。

“本来想让你休息一晚，但是我想你应该不需要，那我们现在就分析下目前的情况吧。”

“玉姐。”

霍小玉依旧身姿妖娆，岁月对美人总是格外眷顾。

“你应该也察觉到了，除了我们这些知情人，谁也不知道烈火军校的学员，去参与了一场战斗。”霍小玉喝了口酒，“我想，是有人想借刀杀人，烈火军校势力越加大，可能已经成了政客手中的筹码，而有时候成长中的势力若不能为之所用，那么连根拔起，就成了最平常的手段。”

谢襄陷入了沉默，她也曾设想过千万种局面，却偏偏还是无法避免的遇见了最不愿面对的这一种。

大致了解了目前的困局，谢襄跟霍小玉各自起身去房间休息，属于她们的战争，从现在开始拉开帷幕。

谢襄合衣躺在床上，想着不过数月前，顾燕帧还在她跟前笑着闹着缠着她要一个名分，她当时为何迟迟不肯答应他，以至于如今他杳无音讯，她却开始悔恨。

指尖光华闪烁，谢襄找了跟绳子将指环穿过，戴在了脖子上，她低头看了看她手指上相同款式的戒子，微微笑了。

这次找到他，就将他牢牢套住，锁在心上，一辈子。

顾燕帧从来不知道，山里可以冷成这样，仿佛再厚的衣服都阻挡不住寒风的肆虐，只要停下行进的脚步，就可能被突然而至的寒冷冰冻。

他知道，这冷意，是从骨髓之中而来，是从信念崩塌中滋生。

他们从入校初期，接受的就是手刃敌人的招数，一招一式，只取性命，没有犹豫也不能犹豫。

可如今，最锋利的刀刃，不是在战场上与敌人厮杀到力竭而亡，却折损在自己人的手中，这如何不让人心寒，不让人胆颤。

他们被围困在山中已达数月之久，弹尽粮绝大概都不足以形容他们如今的困境，每天都有战友脱队，而更多的，是已经失了信仰没了目标的绝望。

顾燕帧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重燃他们的希望，他只能不停的鼓励，燃烧他们的斗志，才能在这渺茫的希望中，努力求活。

只有活下来，才有明天，才是未来。

他的襄襄，还在等他回去，给她一个家，他怎么可以在这里倒下。

第二日天微微亮，谢襄就醒了，收拾完下楼时，却看到霍小玉正握着水杯，靠坐在吧台边上出神。

谢襄放轻了脚步，自去取了杯子倒上热水，坐在了她边上。

在这战乱时代，每个人都有她的故事。

天色渐渐发白，阳光染了一室，霍小玉才从沉思中醒来。

咏歌送了早点过来，几人无声的用完了早点，霍小玉才开口，“我们人手不足，他们被困在深山，范围越大，搜寻的难度就越大。”

“所以你想去借人。”

“是。”

“有几分把握。”

“三分。”

“我跟你一起去，”谢襄站起身，披上外套，“三分，已经足够了。”

笑容里满是阳光，无一丝阴霾。

原来这才是谢襄，原来她也有看错人的这一天。

“走吧！”霍小玉轻轻勾了唇角，“我们去见识下，传说中难缠的裴老爷。”

不想借兵的过程毫无波折，裴老爷不过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就将人借给了她们。

直到回了山南酒馆，谢襄还未回过神来，感觉浑身的力气仿佛砸在棉花上，就这样被卸了力道。

“我们这就借到人了？”谢襄依旧不可置信。

“是啊。”霍小玉也想不到能这般顺利。

“还是有点不真实。”

“不好吗？”

“......好。”谢襄顿了顿，笑着开口，“那么我们明日一早就能进山寻人了。”

山间露重，谢襄裹着厚重的皮裘窝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从进了山起，她就很少开口说话，沉默在整个搜寻队里蔓延。

围困在这个季节的深山里，活下去的希望太渺茫了，这是每个人心里的答案。搜寻队的每个人，都带着干粮和水，只要找到就能立刻施救。只要，能坚持到被找到。

搜寻的第十天，队里的人都动摇了，他们虽然敬佩霍小玉和谢襄，为了所爱之人日日在这深山密林里徘徊，可是，这样的搜寻耗时又费劲，他们的粮食物资也不多了。

送粮入山太过显眼，他们也不能在顺远城里大肆采购，这样大的行动不仅惹人注意，甚至容易引起恐慌。

深夜的林中，飞鸟惊醒了浅眠的众人，车灯在密林中一晃而过，在枪支上膛的声响中，谢襄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襄襄。”

“哥，你怎么来了？”

谢良辰没有说话，笑着让了半个身子，他身后是满载粮食的货车，“还不到放弃的时候。”

强忍的眼泪滑落，谢襄轻轻点了点头。

搜寻的行动得以继续，谢良辰陪了谢襄几天，看着她缓慢的将营地往山中挪移，她确实做到了离开时答应他们的，不逞强，做她力所能及的事。

夜半惊梦，谢襄突然自梦中醒来，迅速起身出了营帐，远处的林中有火光移动。

“找到了！找到了！”这是她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是她最接近的希望，也是离绝望的深渊最近的地方。

她快步向前跑了两步，又想到了什么，放缓脚步，最终停在了营地的边缘处，现在的她不适宜加入施救行动。

“襄襄。”一阵兵荒马乱，身后传来顾燕帧的声音，谢襄急忙转身，看到了被扶着的顾燕帧。

笑容绽放，谢襄眼中滑落的泪砸在地上，顾燕帧仿佛听到了春来的声音。

信仰被毁，他还拥有希望。

从此以后，他的信仰他的希望他的明天他的未来，都只有一个谢襄而已。

烈火军校参与此次行动，总共百余人，而如今沉默的围在篝火边的不过数十人。

“扛过来，他们会是最勇猛的兵，”沈君山喝了一口粥，有一瞬间的沉默，“若扛不过来，他们就再也上不了战场，除非他们找到新的信仰。”

“与其寻找，不如自己建立。”顾燕帧突然出声。

“对！能坚持到现在，他们就已经是最勇敢的人，而我们只需要重新燃起他们内心的火，他们就是最锋利的刀刃。”谢襄对此是全然的支持与赞同。

沈君山看着谢襄的眼里充满诧异，谢襄坦然与他对视，“难道不是吗？别忘了我也是军人。”

谢襄站起身，向着篝火那边望去，“看，他们虽然狼狈却不颓废，虽然失望却不绝望，别忘了我们烈火军校的校训。”

敌人不灭，烈火不息。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顾燕帧低声笑了，原来最懂他的，果然还是谢襄，她是他最心爱的人，会是与他携手余生的姑娘，而她更是可以跟他比肩，共谋大事的战友。

这种被人理解被人支持被人信任的感觉太过美好，顾燕帧忍不住伸手握住谢襄的手。

谢襄以为他累了，回握了他的手微微摇了摇，“坚持了这么久大家都累了，吃饱以后去帐篷里好好睡一觉，守夜另有安排，我们休整的时间并不多，尽早出山才是正事，我们留在城中的眼线传来消息，顺远城里这段时间并不安宁。”说完，拉着顾燕帧起身往帐篷里走。

帐篷的帘子才刚刚放下，顾燕帧就自身后将谢襄环在怀里。两人的手在谢襄身前交握，却不约而同的不再说话，静静感受彼此的体温，直到两人的心跳渐渐融为一体，直到有个小家伙不满被忽视，狠狠踢了谢襄一下。

这个小家伙陪着谢襄等了顾燕帧四个月，又找了他这么久，小半年的时间就这样悄然从指缝间溜走。

顾燕帧满腹思绪被这一脚踢散，他满目惊奇，整个人都僵硬在当场，还是谢襄执了他的手，在她腹间慢慢滑过，似乎在安抚肚中的小家伙，果不其然，下一秒，顾燕帧又感受到他踢了他一下，不过这次的力道轻柔了许多。

“孩子，”顾燕帧眼里似有泪光闪烁，他蹲下身，将脸贴在谢襄肚子上，“我是爸爸，谢谢你来接我回家。”

到底是累了这么久，谢襄打了水略微帮他擦洗了下，就一个转身的时间，顾燕帧就睡沉了，她笑了笑，也不去管那一片狼藉，掀开被子在他身边躺下，拉过他的手，将颈上的戒子解下，套在他指尖，才贴着他闭上了眼睛。

看，现在我抓紧你了，套牢你了，这辈子，就算是死亡也再不能将我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