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曾经沧海，俯瞰千山（二）【卷一、六界续书】

　　花千骨都听懂了。师父给她的关怀，太温暖，整个身心都在泪水里融化，每一寸记忆角落的昏苦都被暖流浸没，喜极而泣；太厚实，如何能沉溺泪水？感动必然要记住天空孤高不变的法则，去温暖苍凉的大地。早没有了思索也不须思索，跪拜在地：“谢师父教导，弟子谨尊师命。”

　　白子画心下一动，小徒儿自然的跪拜和恭敬，仿佛抹去了日后他们经历的一切，一时间甚至感受不到任何别样的情感，只有单纯的敬慕和爱护，如同师徒之间应该有的那样。

　　而他苦心教她自立，她却依旧是心存依赖，仿佛只要一切听从师父，师父自会安排好一切。还是那个没长大的孩子。理智在摇头，心中却怜爱愈深。

　　也罢，尽全力保护和引导吧，小骨会慢慢长大。长成什么模样，是小骨的造化，他也只是依照她的天性，引导和陪伴她的成长。来日方长。长大前，修得真身前，他要做好她的师父。

　　这次的劫难，看得比上一次清楚几分，也深知没有上一次来得苦痛，却少了一分不畏天命的胆魄。最终，天命不可更改，但人事也必须尽。小骨一定不能受到伤害！

　　一任花千骨跪在脚下。长时的沉默中，白子画看着温习他教诲的小骨，想了许多，最后说：“小骨，师徒关系是你我一切的开始，也永远不会改变。师徒名分毕竟不可轻易结为夫妻，你我经历的磨难难免比常人要多。此番劫难为何，为师亦不够明晰。渡劫之前，你我仅是师徒。”

　　花千骨脸上一红，不敢看白子画。第一次见到白子画就有往事相熟、今世相许之情。从那日起，不染纤尘的洁白就弥漫她的整个天地。

　　但一旦发现对师父竟有不伦之心，总是羞愧难当。却只想隐藏起这一切，永远留在师父身边，做一个不会长大的孩子。

　　在世人眼里，他们已做了多年的夫妻，她也会忍不住要超出师徒的界限，感受情人间的亲密。师父的怀抱是温暖洁净的，是绝对安全、全然属于她的。这便离师父最近了？就是这一念间，一种僭越的惧怕和羞耻让她再不敢前。天下人都在那一死一疯后默默谅解了他们。没有旁人反对，原来最大的障碍，横亘在心中。

　　其实，永远只做师父的徒儿，不管心里是何种感情，反正师父就是她的一切。朝夕相对，上慈下孝，日月长久，天地完满。

　　花千骨俯身下拜，恭顺地说：“弟子明白。只做师父的徒儿，常伴师父左右，小骨再无他求。”

　　白子画却摇摇头：“你我之间，不仅仅是师徒。人生何心，历何事，亦有天命，不必自欺欺人。但历劫修行，是必由之途。既是修行，不可不有所操持谨守，不可被欲念纷乱迷惑。你尚未修得真身，得道飞升。你我尚未修成正果。你起来罢。”

　　伸手要扶她起来，这才想起，她跪了好一会儿了，自己却视之自然。

　　花千骨却并未起身，只是牵住白子画伸过来的手。月下御剑，大殿授宫铃，都是这样向她伸出一只手，引她向高山，向星辰，向天际。

　　师父这么说，合了她心中暗流的欣喜，却同时生出几分害怕。怕什么，甚至说不清。前一世，她如何努力也不对，如今千万不要再让师父失望了！

　　只听见自己小声说：“师父，拜师时徒儿立誓，绝不半句违背师命，最终还是……行差走错了……这次一定不会了！”

　　语气里却流露出她的恐惧，越是不确定又越逼自己说得确定。

　　白子画如何听不出，心中忧惧，化作利刃，凌厉逼人，亮在小骨眼前：“即便为了为师，也不会去犯那样的大错？”小骨，师父要如何教你？要你不做那样的选择，可能么？

　　一阵肃厉之气，天起风云，海涌波澜，花千骨战战兢兢地跪在白子画脚下。天地助势，师父站在天地中心，比一切自然力量更严明无私。不是当年的刑罚，最严酷的考验，只在心中。

　　她说不出话，心中风生水涌，听见一个可怕的声音在问：真的不会？

　　白子画心中明了，如秋色清疏，至于沉郁至于肃杀，萧索如铁的枝干就是最简单的解释，依旧不倦于解释：“小骨，你心中有大爱，师父知道。”

　　“小骨爱众生，可是小骨也……在意师父，和爱众生一样！师父比众生更…… ”要如何说，我没有不爱任何人，但是我一直是跟在师父身边，是师父给我一切，不论人世寒暖、生死攸关，倾身相授，全心相护，小骨如何会先看到那个天下而不是先看到师父！心中最柔软最坚硬的情愫川流无碍。“小骨爱众生，师父即便不教也爱；小骨在意师父，师父如何教也不能不在意！”如何喊出这句话，再难支撑，俯伏在地，瞬间天地旋转，天边凝云脆薄欲碎。

　　“师父方才说的，都白说了么！”师父的愤怒和担忧在苦水里灼烧，愈浓愈重，“孽……”云在天边看不到，师父的衣袖也几欲被撕裂。师父那句“孽障”都到口边了，硬生生咽了下去，只有海水的呼啸难以按捺。

　　“师父……”花千骨伏在地上，感到大地也在颤动，惟一的依托在身前，却不敢触碰，“小骨知道……知道错了……”语无伦次地认错，师父的愤怒却丝毫没有减轻，也没有化作任何言辞。她无法去思考，只是继续说。

　　“小骨知道应当顾念师父的原则，小骨也不想害任何人。但小骨说的是真话！师父……”师父是我的天下，师父安好，我才能看到苍生。不是这样说，师父会失望透顶……师父待我这样好，我将师父置于一切之先，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师父于我有恩，小骨不能不顾！”这是理直气壮的一句，抬头去看师父。

　　师父退后一步。像有什么塌陷下来。卸下了死死守住的法则，过往的悲苦与脆弱从心中浮起，诛仙柱下罪大，只能惩不能教……

　　苦楚浸透深心，他心中和世人心中的藩篱消弭，回到最初。还是露风石上，春风化雨，容与闲淡。

　　“小骨……师父方才引你看千山万海，不记得了么？你山海剧变也看过，还不能领会天道之严明无私，生灵之可怜可贵？心中还不明大理，没有大慈悲？”

　　师父说每个字是都认真地看着她，有多少的期望，负载着关切和忧惧的重量，要伴随着字字句句的用力进入她心扉。最终长长呼出一口气：“你在此反思。”

　　抬头不见师父。孤云洁白，近在身旁。

　　师父罕有声色俱厉，今次盛怒也压了下来，依旧是讲了道理，命她反思。

　　这许多年师父悉心照顾，寒暖在心，并不妨碍她想起，师父还是当年的师父。此刻惩戒的却不是往日的罪过，而是未来的……她还没有犯错！心中委屈渗透出伤口，泪水往其中流。

　　哭什么？师父的问题既不能作答，受罚自然在理！师父，我做错了！我不想犯错，但我害怕，还是会……不要，不要有这一天！

　　“师父！”一个急促的声音，一个比声音之急促更莽撞的身影。

附注：

　　逐求、厌离、郑重一说，取义于梁漱溟《三种人生态度——逐求、厌离、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