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天照三十一年

　　温绍做了个冗长而繁复的梦，梦里没有兄长，没有娘亲，也没有温府彻夜不灭的长灯。

　　他被温凭从楼兰带回来的时候，才不过十三岁。要不是一队叛军逃到楼兰，他这一生就可能要那样过了，连死了也没有埋骨之地。

　　彼时他还不叫温绍，他有个极其雅洁的名字，叫远书。

　　这名字是一个救了他的穷酸书生取的，可没过多久，书生被灭了口，他也再一次被抓了回去。

　　再也没有人叫他远书，只有一个可以把他与别人区分的代号，十三。

　　他好像记事起就在楼兰了，是一个没有爹娘的孩子。

　　楼兰人嗜美酒美人，也对赌场黑市异常狂热，很多面上看起来光鲜的酒楼，后面却是肮脏不堪的淤泥。

　　鹰戾堂便是其中一个深不见底的洞，他从小便被人关在笼子里，被人强迫服用各种丹药，除了教会基本生活能力，剩下的时间不是被人暴打便是没日没夜的昏睡。

　　稍微大了一些，他才明白自己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日后会被如何。

　　他开始想要逃跑，可是他那么小，那些人一脚便可以踢死他。他拖着破烂不堪的身体跑了一次又一次，最远的那次是从楼兰跑到勾月，但还是会被抓回去，之后便又是一顿打，再继续以前的生活。

　　那么小的孩子，长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连心上都是阴暗的。

　　十三被冷水泼醒的时候，外面已经大亮，他依稀可听见外边的杂音，但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什么都看不大真切。

　　他被人拽着颈间的铁链子拉着走，到了一方小小空地，四周早已聚满了锦衣华服的人。

　　“今儿王公子做东，请大家看场精彩绝伦的好戏！”拉着链子的汉子扯着喉咙大喊道，十三被他赶到正中间，隔着额前乱发冷眼看着那些人。

　　一人尖着一副嗓子道，“不是说有漠北来的铁甲马？怎的连个屁都没见到！”

　　汉子忙道，“爷可别气，宝马自然是有，今日要上演的，就是铁甲宝马与活人赛跑！”他眼中闪现贪婪的精光，“跑赢了，诸位看着过瘾，输了，可要欣赏一出马踏活人，各位都是来这儿寻乐子的，这出戏无论如何，大可满足了！”

　　那些人鼓起掌来，随后便开始下注，白花花的银子一堆一堆的往那放，银票都快摞比人还高。

　　大多是赌那场上的那小少年被宝马踩成肉酱，在他们眼里，这只是玩物而已，却没有人会在乎，这个浑身脏乱的小少年也是个同他们一样的人。

　　那匹马生的高大，十三双手攥着铁链，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他睁着眼看着朝自己狂奔过来的马。

　　手心被坚硬的铁链硌的生疼。

　　“这小子莫不是吓傻了吧？跑都不跑一下？”

　　“管他呢，最后好被踩死，咱们好赚他个盆满钵满！”

　　“嘶——”

　　先是一下重物狠狠落地的声音，众人只听见一声划破长空的惨叫，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心下便惊魂未定地朝场上看过去。

　　少年大半个身子都溅了血，他目光狠厉地盯着地上尚在挣扎的马，一下一下地拿一把匕首朝马脖子捅去。

　　温热的马血汹涌的流出来，染红了大半个黄沙场。少年持着匕首将马腿下的铁链拉出来，他没想到，自己身上这根异常坚固的铁链居然还能在关键时刻救他一命。

　　那链子比普通的长很多，一端锁着他的手脚，另一端则绕在场外一根粗壮的柱子上。本是为了满足看客变态的乐趣，不曾想却起了大作用。

　　方才下赌注的人现在已经开始争吵起来，场下一片混乱。十三拖着长长的铁链开始慢慢往回走，他今日不知从哪儿弄了一把匕首，那些人定不会放过他。原本他上场便是赤手空拳，做好了丧命的准备。

　　他活在这样的地方，这种事情早已司空见惯，日日都是要被打的，这一次重一点罢了，总归不会打死他。他可是唯一一个服了如此多的丹药还活下来的人，对于鹰戾堂来说还有意义。

　　从记事起，他就凭这一点每次被人打得半死，却还是活了过来。

　　大齐军队攻入楼兰的时候，他拖着铁链想趁乱逃跑，千载难逢的绝佳机会，若是此次逃出去了便逃出去了，若不成功，就只好一辈子活在那样的地方了，一步步逼近死亡。

　　那个书生对他说过，活着比什么都重要，留着一条命才能有将来。至于什么是将来，他想都不敢想，也不知道将来到底该是什么样子。

　　直到被温凭所救。

　　他拿着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剑见人就砍，被温凭手底下的兵给抓了回去。

　　年轻的将军坐在马背上，看见他的脸时怔了一怔。那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呢？震惊大于喜悦。

　　这位年轻的大齐将军未及弱冠，一路追击残兵来到楼兰，不仅尽数剿灭，更是逼得西戎人退守老巢，十年内不会再犯。

　　凯旋之时，温凭自西北带回了十三，对外称这个少年便是温家幺儿，十二年前因战乱流落西北。温老将军临终前还心心念念的幺儿，温绍。

　　温凭带着幼弟回帝京，认祖归宗也见了皇帝，帝京百姓爱戴温家，对于温绍一事也是格外欣喜。更别说十几年未见幺儿的温老夫人了。

　　十三初来大齐帝京时，不懂大齐官话，处处防人，像一头发疯的狼崽见人就咬，除了与温凭还算亲近，其余人都当做居心叵测。

　　那会儿温老夫人可伤心了好一阵子。自己的孩子一身伤病从西北被带回来，做娘的这心里能不难受那是假的。

　　头一年十三被养在温府，温家上下悉心教导，遍寻天下明医治好他一身伤病，就连宫里头那位也差人送了不少东西。

　　一开始他是不适应这个新的身份的，可后来不知怎的，竟慢慢忘了他原来曾过着怎样的生活，好像从一出生开始就是大齐温将军的胞弟，以前那些噩梦却是依稀记不得了。

　　他自己自是不知道是温凭找来的江南之地的老神医让他渐渐忘了前头那些事，这世上唯一知道的，他的兄长，如今也竟是不在了。而那位神医多年前就闭门谢客，拒不接诊了。

　　大齐天照三十一年，世上有了温绍，再没有了十三。而后兄长温凭一心培育幼弟，短短十年便成就大齐来日的战神，戚北侯温绍。

　　但不过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