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对不起……”
文殊广法天尊方才那平淡的几句话，在金吒听来简直是五雷轰顶，整个人都要僵住了——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一直以为师父不会发现。却不想，在师父眼中，他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可笑的小伎俩。
金吒泡在温泉里，低着头，任由文殊广法天尊帮自己擦拭早已透湿的半长发。白色的浴巾从头上垂下来，挡住了他大半的面庞，同时也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也庆幸这浴巾将他挡住了——他现在，根本就不敢去看自己的师父。此刻，他很害怕，也很自责，藏了这么久，他真的已经……
很累了……
结果还不是一点用也没有——他从一开始就被看穿了……应该说……不愧是师父……吗？
在师父眼里，他不是什么「李家大太子」，也不是谁的「大哥」。他只是一个学生，一个从小被父亲送到五龙山上学习修炼的学生。师父（放）养他长大，而自身又法力高深，有什么东西能瞒过他？
何况……他其实……可以算是「欺骗」了他最尊敬的师父——而且这骗术并不高明，甚至可以说是愚蠢可笑至极的。
原来，师父一直都是知道的……
那么……其他师伯师叔也……怎么办……
给师父惹麻烦了……
不知为何，金吒此刻竟然突然有些想哭，想放声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他真的压抑太久了……从知道与蛇妖共生那一刻起，他就想大哭一场了——那时的他，完全没法接受这一事实。
其实直到昨晚和蛇妖（阿云）交谈之前，他都无法接受「与一个妖怪共生」这一事实——他是修行者啊，是妖物的敌人！斩妖除魔的啊！
身体里怎么能藏着个妖怪？
那他自己本身又算是什么呢？
那时还没想到别的，光是这简单的认知问题就足以让他心力交瘁了。
他不是没有想找人倾诉，可话到嘴边，往往又给他咽了回去，立马换上一副笑脸——这种事情……若是让他人知晓，定没有好结果。若是告诉弟弟，又会惹得他们操心以致无法专心自己的事。
爹娘的话……似乎更不妥——他们若是知道了这事，指不定要多担心呢……更何况，以爹的身份……这对于他们来说，肯定是个不小的负担吧？
那若是告诉师父呢？
告诉师父，他的弟子被妖物寄生……师父会对他很失望吧？
他不想让师父对他失望——哪怕师父一直「放养」他，一直没怎么管他，他也绝对绝对不想让师父失望。
所以……他选择自己扛着。
无论是身体上因为极度排斥而导致妖怪——阿云稍微一动就带来的剧烈灼烧感也好；还是心理上因为不得不承认自己「被妖物寄生」这一事实而产生对自身的厌恶感也好，他全都选择一人抗下。
也许，没人会想到，金吒这样一个连在面对敌人时都会选择微笑的人，在他人看不见的地方为了不闹出动静，会难过地咬住自己；没人会想到，这样一个饱读诗书，能文能武，聪明到几乎能解决其他人所有问题的人，在面对自己的问题时，却连个头绪都理不出来。
这样分裂的生活方式，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养成的，某些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很虚伪。可在人前温和微笑的他，是真的；在人后为了对抗妖力而深深皱起眉头的他，也是真的——他的情绪，从未产生哪怕半分的虚假。
究竟是真是假，怕是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那时的他，厌恶体内的妖物，可同时，他也厌恶着被妖物寄生的自己。因为这，他无数次站在情绪与身体双重崩溃的边缘，最后又硬生生地将自己拉回来。
谁都可以崩溃，谁都可以像刚出世的孩子那般放声大哭，只有他不能，绝对不能——身为李家的「大太子」，身为文殊广法天尊的「大弟子」，他的心性必须要足够坚韧，若是还和一个小姑娘似的哭哭啼啼，那成何体统？！
想到这，金吒下意识捏紧了拳头，鼻子突然就酸了，水汽也瞬间就迷了他的眼睛——忍耐了这么久，死撑了这么久……就算是之前被龙王——敖广看穿的时候，他也不过是稍微紧张了一下，最起码还能保持冷静淡定。而现在师父只消几句话，便足以让他瞬间失去所有伪装。
就好像是一根已经绷了很久的琴弦，尽管看似坚韧，却不用费多少力气，很轻易就能找到那最合适最脆弱的位置，而后只需轻轻一按，便会立刻崩裂。
尽管此刻还泡在微烫的温泉水中，可金吒却感觉不到半分温暖，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这自然是被文殊广法天尊发觉了。
“……金儿？金儿没事，没事的，为师没有要罚你的意思——只是……你这般瞒着为师……金吒，你其实，是可以像白云那样多依赖为师一点的。”
动作有些笨拙地隔着浴巾蹭蹭金吒的脸颊，文殊广法天尊这么轻声说道——他已经很久没这样安慰过别人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成仙之前吗？时间太远……记不得了……
只是隐约记得有人提起过——若是想要安慰他人，那「拥抱」，不失为一个极好的法子。
这么想着，文殊广法天尊探身进入温泉，展开双臂轻轻搂住了自家徒弟，而向来是以「年长者」身份温柔对待他人的金吒本身极少被这样温柔地对待，自家师父的这一下让他差点控制不住情绪，连忙咬紧牙关，身体却是不自觉颤抖得更厉害了。
就这么沉默片刻，金吒深吸一口气，总算是勉强冷静了下来，然而再次开口说话时，他的话语间已然带上了些许哭腔:
“可，可是师父……若是其他师叔师伯……知晓此事……知晓师父您的大弟子，与一个妖怪共生……对不起，师父——徒儿不自量力，徒儿认为自己能隐藏得很好……惩罚也是……理所当然……”
“对……你是应该道歉——如此重要的事，你竟然瞒着为师。但为师方才也说了——为师并没要有罚你的意思。”
“可我……可弟子欺骗了您……”
“……那的确不应该……”
缓缓扯下浴巾，文殊广法天尊抬手摸摸金吒的脑袋，之后顺着他那已经半干的乌发下滑，轻掐了下这徒弟的脸颊，引得他微微仰起脸来，
“……眼睛都红了……金儿，你太辛苦了——本来若是及时告诉为师，便不会这般辛苦。”
“……弟……弟子……”
“金儿，你的心思，为师懂，却又不懂……但为师知道，瞒了这么久，你自己肯定也很不好受，不论是身体还是心理——只是，依照你的性子，为师理应早点提出来而不是等你，毕竟让你自己去适应接纳还是太勉强了些……”
“对……对不起……师父……是弟子无能被寄生……还，还欺骗在先……有错的是弟子，不是师父……”
“对，你错了，可你也没让为师失望——你现在已经与那妖物达成共识了，甚至比为师预料的还要早……只是金儿本不用遭这份罪，你受委屈了……”
“不，不是的……弟子没有感到委屈，这本就是弟子理应做到的，师父……”
金吒急忙开口想要辩解，却被自家师父不动声色抱得更紧了些，给温泉泡得发红发烫的躯体直接贴上文殊广法天尊上身那柔软的轻纱，这奇怪的触感瞬间让金吒僵住了，动也不敢动。
“好了金儿，现在，若是想哭便哭吧，不丢人的——这里只有你师父一人，其他人都不在，没事的……何况，身为「徒弟」，不在师父面前流泪还能在谁面前？若不乐意为师看见，那便挡起来吧。”
说罢，文殊广法天尊伸手轻轻盖住了自己这徒弟的眼睛，另一只手稍显笨拙却极其温柔地拍着金吒光滑的背。这下子金吒总算是控制不住了，抬手拽住自家师父身上的轻纱，整个人再次颤抖起来，喉间发出的声响也逐渐从一开始的呜咽变为放声大哭。
而在他哭泣的那一瞬间，一直处于失效边缘的「障眼法」不攻自破，伴随那“砰”的一声轻响，轻薄的烟雾腾起而又散去，显出那一身的可怖妖纹——「巨蛇」仍在沉睡。
不过，不论是在「巨蛇」——阿云面前，还是在文殊广法天尊面前，金吒都不再是「金吒哥哥」，也不再是什么「大哥」。
他只是一个还未到弱冠之年的孩子。
自记事起，金吒便没有像这样哭过了，他一直以父亲和师父标准要求自己，绝不能轻易哭泣流泪，无论什么事，只要是自己的事，就都不能去麻烦别人，要学会自己解决。却未曾想过这样实在太过偏激了些，再加上之前那与蛇妖阿云直至昨晚才停止的斗争和一直以来负面情绪的积累，最终导致了此刻的失控。
这一哭金吒简直就哭了个昏天地暗，几乎什么也感觉不到，然而在失去意识前，却还是有一句话悠悠传入耳中:
“不过，有一说一，金儿委屈是委屈，可错了还是要罚。那为师便罚你在这五龙山上再陪师父几年吧——直至到你的弱冠之年，待为师为你亲手加冠后，才可再次下山。”
于是，自这天之后，金吒便很乖巧地一直待在五龙山上，姜子牙那边文殊广法天尊也给捎去了「传音符」。许是这几年，哪吒和木吒都见不着自己大哥了，而杨戬他们也见不着这既富有谋略也挺能打的战友了。
想想还是有点舍不得。
但若是再想想之前哪吒捎回来关于「让他们做好准备」的口信儿，杨戬和木吒又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至少这「账」能再拖几年了。
那具体是几年呢？
木吒认真算过——他今年十五岁，金吒比他大三岁，也就是十八岁。而文殊广法天尊「传音符」里说的「弱冠之年」是指男子二十岁，照这样算下来……
他们还能再苟两年。
希望这两年金吒能把这笔账给忘了。
毕竟他俩都还没见过金吒真正发火——这样的人要是发起火来才是最可怕的！
想到这，木吒和杨戬都不由打了个寒噤。哪吒倒是蛮高兴的，毕竟像爹娘一样对他管东管西的人总算少了一个——尽管是暂时的，可足够让他撒泼好一阵子了。
而且，二哥对他也还是比较放纵的，虽然还有个爱讲大道理的雷震子，但只要他和二哥还有杨戬一起，料那蓝面赤发的小子教训不过来。
毕竟这小子不像金吒，对木吒和杨戬还有很明显的压制作用，性子也过于老实。
一老实人可管不了这仨喜欢瞎闹腾的。
时间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哪吒身上脸上的魔纹也渐渐淡了下去，最后是连半分艳红都见不着了，就连那眉间的魔丸印记都没了踪影，只给哪吒留下了那一身藕白的皮肤，那气质上的邪性也跟着这些印记一起，完全消失了。
现在的哪吒，光从外表和气质上看，倒是和那温文尔雅的小龙——敖丙越来越像了。
他甚至还穿上了之前殷夫人为他准备的那身正装，尖长的指甲修得整整齐齐，就连那火焰般微微扬起的半长发也被他随意地扎起一束。
「戾气」，在此刻的哪吒身上已经看不到了。
而随着这些印记的逐渐淡去，哪吒慢慢地消了「戾气」和「邪性」，杀敌的手法却是越发的狠厉——不是以前的那种热血沸腾，一口气莽上去几乎杀得敌我不分，而是冷静异常的「快准狠」，经常杀完妖给溅了一脸血还能面目表情地回头转身。
明明木吒有告诫过他，「若非逼不得已，不可妄取妖物性命」，但哪吒不听——若是那种一直表现无害的妖物还好，还会被放过。可若是露出哪怕一点用于威慑自卫的獠牙，都会被火尖枪毫不留情地刺穿，要么就是被乾坤圈砸得脑浆迸裂。
除去斩妖除魔以及杀敌时的异常，哪吒这些日子里，玩闹的次数也直线下降，虽说在杨戬他们发出邀请的情况下会够欣然赴约，可却不再去主动邀约别人——哪怕是最喜欢的踢毽子也没有再主动找旁人踢过。
吒儿……不对劲……
很不对劲……
木吒不由皱起眉——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哪吒这样明显的变化，木吒这个当二哥的自然全看在眼里，可他不太清楚为什么会这样。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不过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只得继续暗中观察，时不时在哪吒身边打转嘘寒问暖，试图找出点线索。
顺便他还给远在九宫山白鹤洞的师父和五龙山云霄洞的大哥分别传了张「传音符」——兴许他们能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边木吒在为自家弟弟的性情大变而苦恼，另一边的杨戬和雷震子倒是心知肚明——哪吒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样儿，十有八九是因为名字上了「封神榜」。现在除了姜子牙本人，就只有杨戬和雷震子知道这档子事儿，三眼半神这会儿还在纠结到底要不要和木吒说呢。
说？还是……不说？
其实……感觉哪吒这样也挺好的？
至少……至少不会到处惹祸了嘛，还能够沉静下来，而且不论是身手还是仙术也都比以前长进了不少……可，可这「提前封神」，对于哪吒来说……
真的「应是件好事」……吗？
自小带着额上的「天眼」长这么大，杨戬还是第一次像现在这样陷入困惑——他不知道这事儿该不该说，也不知道该和谁说，甚至连想自己解决都觉得无从下手。
是好……是坏……任何事都有它的两面性，在确认危害之前，他不能妄下定论——要么会搞得人心惶惶，要么就会打草惊蛇。
还是，还是和木吒一样，再观察一会儿吧……
看着现在正盘腿坐在自个儿帐篷前擦拭保养火尖枪的哪吒，躲在极远暗处的杨戬不由轻出一口气——不能躲太近，哪吒现在感知能力比以前强了许多，尽管现在还比不上他「天眼」的范围，却也还是得保持很远的距离才能保证不被发现。
比起这俩，雷震子这个老实人就显得轻松了许多。某次四人出任务中途休息时，他还问了哪吒本人关于「性情大变」这方面的问题，呛得木吒和杨戬半天没吃下东西。
不过倒也是听见了哪吒的回答。
“怎么说呢……唉，小爷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是感觉做什么都没意思，还感觉这事儿就该这么做……之类的……就比如……二哥让小爷我留妖怪一命，可那妖怪想攻击我，小爷自然一枪下去，没什么奇怪的，就该这样做啊。”
如果没记错，当时哪吒是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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