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得龙王和申公豹同意后，敖丙背起哪吒，缓缓向海面游去。
敖丙带着哪吒从海面探出头时，已是黄昏，太阳缓缓沉入海平面，将整个天空都染成炫目的橘红色，乍一看略有些刺眼，但又着实让人觉得舒坦且温暖。
而敖丙却丝毫感觉不到温暖，他轻轻将哪吒平放在沙滩上，就直接跪坐在他身边，湛蓝的双眸出神地盯着落日，一点也不想动。
这是当时他和哪吒踢毽子的地方，也是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第一次踢毽子，就一直踢到了像现在这样的黄昏……若不是半途中来了人，怕是还能再踢得更久些。
若是能一直那样该多好……但是没机会了……
好累……
好想就这样一直坐着……
敖丙心说着——他还是第一次感到如此疲倦。
不同于剔鳞那日的体力耗尽，这次的疲倦是从心底涌上来的，让人止不住发困，就想这样直接睡下，一觉睡到自然醒，或者干脆就不要再醒来。
那样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事情困扰着自己了……不用想，不用做……不管是誓言还是诺言都可以一并抛到脑后。
哪吒那天……为什么要放过自己？
不知为何，敖丙突然又想到了这个问题，他甚至有些不满——那一枪若是刺下，他会不会比现在轻松许多？哪吒对妖怪向来不手软，怎么就偏偏放过了他？
就因为……是朋友？
就算自己差点活埋了陈塘关也……
想到这，敖丙回头看了一眼沙滩上还在昏迷的哪吒——那头漆黑的半长发已被海水浸透，正无精打采地披散在肩头，有几缕调皮的还粘上了他的脸颊。
果然，不是直发就很容易乱……
“哪吒……”
敖丙轻轻唤他，抬手帮他拨开了那几缕头发，
“那时你不应该放过我……”
下一秒，他惨白纤细的手就被抓住了，这惊得他浑身一颤，仿佛瞬间就要跳起来。而一言不合拽住他的人，正是此刻平躺在沙滩上努力调整呼吸回复状态的哪吒：
“咳……放，放不放过你，是小爷的事……用不着你瞎操心……”
“哪……哪吒？”
突然醒来的哪吒让敖丙有些不知所措，他手忙脚乱地将哪吒扶坐起来，还顺手拍去他身上的沙粒。
“咳咳……咳……”
“哪吒！哪吒你怎么样了？”
“……放心，小爷命硬着呢！死不了！”
咳嗽几声缓过气儿后，哪吒一脸严肃，另一只手扳住敖丙肩膀，硬是让他的身子转过来，湛蓝的眸子对上自己的双眼，
“敖丙……你，你告诉小爷——他们欺，欺负你了是不是？是不是？！”
“……没……没有……”
“没有个屁——你好好看着小爷！不准躲开小爷我的眼睛！你这个家伙……唔……”
哪吒粗暴地打断敖丙的话，双手按住他微微别向一边的脑袋，掰回来，让他再次正视自己的眼睛，刚想再骂几声，却愣生生被体内的一阵刺痛止住话头。
敖丙见状连忙伸手，轻拍了拍哪吒的背，好给他顺气：
“哪吒……哪吒你别这样——你刚被师父的雷公鞭劈了，元气大伤，不要太激动……这样对伤不好……”
“伤？！屁！小爷我怎么可能受伤？！”
一把推开敖丙，哪吒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看上去气坏了，
“你还是多关心关心你自己吧！笨龙！”
“哪吒，我……”
“我什么我？！小爷我就不明白了——你这么听你父王师父的话，你怎么就不对小爷我的话稍微上点心？！我问你——剔鳞疼不疼？！疼不疼？！疼你还由着他们？！你这个笨蛋！咳咳……”
这一长串话哪吒几乎是一口气喊完的，结果一个不留神气没缓过来，便又是一阵咳嗽，惊得敖丙连忙扶住他，一时半会儿却又不知自己该干什么，只得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
“哪吒……哪吒……”
这让哪吒很不痛快地白了他一眼：
“你这喊得……搞得和小爷快死了似的……”
“对……对不起……”
“觉得对不起小爷吗？觉得对不起就好好把小爷的话听进去——别被那些玩意儿困住了！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不好吗？！”
“我……”
“啧，你又来了！”
哪吒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右手一抬，方才不知掉到何处的火尖枪便已到了手中，混天绫也瞬间归位，披在他上身，
“老规矩——打一场！我输了听你的，我赢了那就得听小爷我的！”
“你还有伤……”
“屁话真多！打不打？！”
你不是我对手……
敖丙看着面前甚至还没站起来的哪吒，思索一番，将这话咽了下去——已经……重复过太多次了，他们两人之间……
就像修炼一样，总要不停地重复以巩固记忆。
现在，记是记住了——一切的一切，都历历在目，上一次对战，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可为什么越重复，事情却变得越糟呢？
难道他们两个……真的就命中注定只能背道而驰吗？
“哪吒……我不想和你打——至少现在不想，现在……我们还是朋友……朋友之间，不会像这样总是以武力解决问题……”
“……敖丙……你什么意思？！”
很难得，一向粗神经的哪吒在此刻听出了不对劲，之后将火尖枪往沙滩上猛地一插，借力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盯着还半跪在地上的敖丙，
“「现在」？！”
“我是说……我是说……”
“那老龙王和申公公是不是又和你说什么鬼东西了？！”
“不……不是的，哪吒……”
敖丙极力否认，却又猛地想起自己对师父做的承诺，一个着急，便将他刚背起哪吒准备离开龙宫时龙王说的话搬出来了，
“你不该和我交朋友！你是人，我是妖，人妖殊途，人和妖做朋友……是没有好结果的！更何况你我还分别是魔丸和灵珠……我们注定背道而驰！你不知道吗？！”
“「注定」？！我呸！”
哪吒闻言一把甩了火尖枪，搞得自己失去支撑点差点没站稳，然而却还是十分有气势，
“我刚出生那会儿，师父说我注定会在三年后被天雷劈死，现在呢？三年已经过了！天雷我们抗下了，小爷还好好儿地站在这！”
“可……可是……”
敖丙避开他的视线，将头别到一边。这副吞吞吐吐的模样着实精准猜中了哪吒的天雷区，他也不顾自己身子还未完全恢复，直接上手拽住敖丙的衣领，吼道：
“可是什么？！你敢再怂些吗？！”
“哪吒……我们……终究不一样啊……”
“……哪儿不一样，你倒是说给小爷听听！”
“你是魔丸，可你也是人啊，人犯错了还有退路，可妖一旦犯了错，那便是万劫不复，再也回不了头了……一步错，步步错……”
说这话时，敖丙甚至没敢多看哪吒一眼，
“虽然我没有真的活埋陈塘关，可那是你阻止的，在陈塘关的百姓眼里，我还是那个偷了灵珠，为他们带来灭顶之灾的龙妖……不管我之前做得再好，也不管我之后再怎么弥补，错了就是错了，永远被人们记着……妖……都不是好东西……”
“……”
听着这番话，哪吒突然就沉默了，手上的劲儿也不由小了下来——他想到了之前的自己，那个不受人待见，因为被喊了一声「妖怪」就要动手杀人的自己。
那时，他何尝不像敖丙这般，如此在意他人的看法……
只是他，永远不像敖丙，能够温和地隐忍。他只会在别人害怕他，欺负他时，变本加厉地反击回去。
这样还好一点——至少证明了他不好欺负。
敖丙……怎么就没学会反击呢？
而百姓，怎么就没有因为敖丙的温和而多少改变一些对他的看法呢？
娘说过——「人心是肉长的」。
可哪吒这会儿突然觉得不是了。
人心……怎么可能是肉长的。
你待别人好，不见得别人就会待你好。
第一次见面那天，就可以看出来，敖丙是帮着百姓除妖的。
陈塘关临海，海里的妖怪数不胜数，虽然都是些小妖，却也给百姓们带来了不少麻烦。敖丙是龙族，天生水相，在海里作战比人族不知强了多少倍，在之前肯定像解决海夜叉一样打跑了很多妖怪。
那帮白痴都看不到！
他们只看到他的龙角，他们只看到他额上的灵珠印记，他们只看到他聚水结冰要活埋了陈塘关。
就因为他是投错胎的灵珠吗？！
就因为他是妖怪吗？！
哪吒不由暗自握紧了拳头，敖丙见他神色凝重且一言不发，担心自己方才说话过重，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便也沉默了下来。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完全沉入海平面，明月带着寥寥几颗星铺开夜幕。
哪吒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叫敖丙听了个一清二楚：
“敖丙……我可以帮你——只要你告诉我怎么做……我可以帮你……”
“哪吒……你帮不了我。”
敖丙这么回答，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且隐隐哀伤，湛蓝色的眼中还带着几许不舍，
“你受伤了，回去多休养——海螺已碎，我们就此别过，再也不要见了吧……”
那样对你我都好。
最后这半句，敖丙没有说出口。
因为没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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