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几年,其实已经很少做噩梦了,但总有例外,晚饭过后,伏在桌子上写卷子。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再抬头时,已经将近十一点了,挺晚的了,先睡吧。
辗转反侧了好久,我才睡着。
半夜,我突然“醒”来,却怎么都睁不开眼睛,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压着,喘不过气来,四肢像失去了直觉,怎么都动不了,像是灵魂出窍。
怎么回事?
怎么动不了了!
我拼了命想要爬起来,却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却是站在楼下,昏黄而柔和的灯光,将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夏夜的还是有些冷,我也只穿了单薄的睡衣……几点了呢?
我怔怔的,甚至有些无措。忽然。我奋力向前奔去,仿佛身后有巨大的怪物似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直到变成一片白色,脚步却丝毫没有停下,尽头是什么呢?
白光散去后,展现在她我眼前的,是一口孤零零的棺材,似乎还隐约传来抽泣声。我停下步子,不敢再往前一步,这口棺材里躺的是谁,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记忆中,父亲是个极陌生的字眼,母亲很少提及他,也几年都见不到他一面。对于我来说,“父亲”不过是比陌生人多了一层血缘关系而已,再无其他。
母亲走后,他倒是经常回来,那段日子,我时常怀疑,父亲是不是对于我的了解只有性别?答案是肯定的。
别说星座,属相,血型,身高,性格,爱好等等,甚至父亲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是哪个字。
至于样貌,记得母亲走后,我与父亲时隔多年的再见,我在爷爷那儿看过父亲近年的照片,一眼就认出了他。便看到他沉着脸,眼下一片青黑,他走到门口,只冷冷撇了我一眼,就像是看一个外人一样。
母亲的骨灰盒还在他手里,遗像摆在桌子上,父亲环顾四周,
“赫连……子曜,你堂妹呢?”
赫连子曜坐在他对面,闻言抬头,“她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才刚刚睡了两三小时,应该……醒了吧……小熙子,你过来……”
可笑的是,比起我这个亲生女儿,他和赫连子曜反而更亲近些,明明,他才比我大了一岁而已。
“赫连……”父亲迟疑地看着我,
“父亲,我叫赫连熙,和熙的熙。”
在我母亲火化那天,我告诉我的亲生父亲,我的名字——赫连熙。
“我上次见你,还是你……”他突然不说了。
我知道,他不记得了,我甚至可以断言,他连小煜的名字都不知道。
母亲火化后,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也相继离去,傍晚时分,我推开房间门,打算把母亲的照片收集起来做成相册,却发现我的被子凌乱着,满地都是烟蒂——明明桌子上就放着烟灰缸。床上躺着一个中年妇女,嘴里叼着一根烟,吧嗒吧嗒地抽着,床单上烧破了好几个洞,
我实在是不想去管床单烧破了几个洞,只要她别把房子烧了就成。
我还没说话,那女人先开口了,
“你是叫小熙吧?”
她居高临下道,已然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地方,
“你妈没了,你难不难过啊?”
我没由来的厌恶,但想到外公外婆还在隔壁房间睡着,他们已经几天没有合过眼了,在母亲火化之前,告别遗体时,外婆已经哭晕过去一回了,他们年纪都大了,又怎么吃得消?
我不想和她争论什么,收拾了相册就出去了。
见面次数不超过两次的亲戚,装什么热络。
那位不只是七大姑还是八大姨的女人走了以后,我一把扯下床单,丢到了单元门前的垃圾桶里。
当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忽然听到隔壁房间有动静,然后是拉动门锁和一阵脚步声。
我轻轻打开门,客厅有人在走动,我过去一看,原来是外公。
他正拿着杯子接水,见到有人来,愣了一下,
“外公,您身子骨不好,就别喝冷水了…”
外公突然笑了,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嘘,我就喝一点点,可别让你母亲知道,她要是知道了,又要说教了。”
我猛然想起一件往事,那是我四年级时候的事了。
那时外公脑出血,母亲请了假在医院陪护,我去看过几次,前几天只能吃流食,管子拔了后,食欲很不错,也挺乐观的。
他总拉着我的手,向同病房的人炫耀道,
“你们瞧我外孙女长得水灵不,这可是个大才女呢!”
几周后,外公出院。那天早上,我正在镜子前梳头时,他突然从房间出来,拿着个杯子,到客厅去了。
过了一会儿,传来对话声,
“爸,你才刚好一点,就别喝冷水了,医生说你下个月还要去复查呢!等会我给你熬点粥吧。”
在我印象中,外公一直是个老小孩。果不其然,只听他说,
“爸就喝一小口,一小小口……再说了,我女儿熬的粥什么样子我能不知道吗?”
“爸!”
………………
我看着外公,有些心酸,
“爸就喝一小口,下月要复查的,我知道的。”
“外公……”
外公晃晃脑袋,茫然道,
“下月要做什么来着……对了,复查,可不敢再忘了,得记到我的小本本上。”
杯中的水,他最终一口都没有喝,全倒进了花盆里。他看着桌子上的遗像,
“看好了哦,爸这次可没有偷喝冷水,你就……”
他声音有些哽咽,
“你就……别跟爸玩捉迷藏了好不好,爸都快要七十了,经不起吓啊!”
外公一步步走回了房间,随即传来沉重的关门声。
“母亲,”
我抬头看着她的遗像,
“您说您走了,要我在这个陌生的家里,一个人怎么办啊!”
“轰”的一声,棺材被打开,里面却没有遗体。
“母亲!”
我猛地从睡梦中惊醒,满身都是冷汗,打开手机一看,已经凌晨四点多了。
我快要崩溃了,这已经是本月第十五次做这种梦,这种重物压着胸膛,失去身体控制权的感觉,令人绝望。
我快要撑不下去了。
我不想再做这种梦了,一点都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