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苏万只当自己出现了幻听，他随父亲在琴桌前坐定，一同合奏了一首《酒狂》，曲终，王上的掌声便响了起来:“好好好，没想到苏卿令郎小小年纪，便有如此琴技，想必是苏卿教导有方啊。”苏一鸣连忙上前一礼，谦虚了一番，王上随后又说:“再过几日便有一场宴会，届时，望苏卿能同令郎献曲一支。哦，按惯例，朕已命人在筑琴坊内整理出两间厢房，苏卿可安心住下。”

“谢王上赏识，臣遵旨。”

说完，便带苏万出了王上寝殿，内侍在前领路，苏万忍不住悄声问苏父:“父亲，筑琴坊是何处？”苏一鸣望着前方回答:“筑琴坊是为宫中制造各种乐器的地方，尤擅制造古琴，所以深受当今王上的青睐，本是一处小作坊，如今也被扩建了。苏家世代的琴师如有需要留宿宫中的，便会被安排在坊内。”苏万点了点头，心想这筑琴坊听着还挺厉害的。

到了筑琴坊，入眼便是瘦金体写就的“筑琴坊”三字的匾额，走入坊内，便能闻见各种木材的木质香，坊内宫人都在井然有序的做自己的事，正殿台阶前站着一个一身藏青广袖褙子的青年，正跟一个宫人交代挑选木材的事。苏父一见那人便上前行了礼:“张坊主。”那青年转身也回了一礼，苏万见这人眉眼淡漠，气质清冷，却有一种无形的气场，让苏万下意识的一哆嗦，那位张坊主的目光此时正好转向他，苏父立刻道:“这位是犬子。”张坊主点点头，内侍便引苏家父子去厢房了，路上苏万松了口气，嘀咕道:“那位张坊主的气场真是吓人，话也不肯多说一句……”没想到苏父一皱眉轻声喝道:“胡说什么！那位张坊主可是王上钦点来管理筑琴坊的，在宫中就勿要谈宫中是非！”苏万只好乖乖应答。

等用了晚膳，天已擦黑，苏父就回屋休息了，苏万独自坐在琴桌前仔细擦拭着琴弦，屋中燃着沉香，忽然来了一阵风，将丝丝缕缕的香烟吹向了苏万，猛然浓烈的香味引来几声咳嗽，他看了一眼窗外，起身准备去关窗，却隐约嗅到一抹花香，清甜又沉郁，苏万突然便忆起白日见到的花团锦簇的御花园，他想去看看，于是独自出了门，提了灯笼，向御花园方向走去。

甫一进去，便听见蛐蛐正叫的欢，莲花池波光粼粼，几尾锦鲤扑腾了几朵水花，便游走了，两三只萤火虫在四周飞舞，苏万沿着小路慢慢走着，淡淡月光如薄纱，笼在花间，他不知不觉已走到尽头，将要返回时，忽然瞥见园外那处破败殿宇中，竟透出了微弱的火光。他心下奇怪，一点点靠过去，斑驳的大门上依旧挂着生锈的铜锁，却从殿内一角透出昏黄的一抹烛光，苏万下意识吞了口唾沫，脊背突然一阵发凉，但他还是大着胆子扒住漏风的窗子向里张望，隐约可以看见一张矮桌的一角放着一盏灯，苏万正思索着，便觉冷风乍起，伴随着一声轻飘飘如叹息般的:“小公子……”

苏万原本紧绷的心弦霎时断了，他被惊的倒退好几步，灯笼掉在地上熄灭了，苏万努力平复着呼吸，他想立刻返回，可有什么在一直牵引着他继续向前。于是他鼓起勇气，用力拽了拽锈迹斑斑的铜锁，没想到锁居然被扯开了，“当啷”一声落下，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听的他头皮一阵发麻。他轻轻推开破败的大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带起一片灰尘，苏万掩住口鼻，另一只手在四周挥了挥，待他适应了屋中的光线，才看清那矮桌原是张琴桌，桌上置一把乌沉沉的古琴，琴穗只剩了稀疏的几根，桌上满是灰尘，苏万因见到熟悉的古琴，也不那么害怕了，他上前轻抚了一把琴弦，除了有些干涩以外，竟无一丝灰尘，手指拨弄几下，音质也颇佳，苏万顿时来了兴致，就着零星灯光奏起了《秋风词》。

不想刚奏一半，烛火却熄了，苏万停下来，可令他惊讶的是，那琴弦竟自动震颤起来，发出浑厚有力的声响，他一时愣在那，又忽见一阵烟雾自琴上而升，绕过根根琴弦腾上半空，慢慢扩散，他就着淡薄月光发觉这烟雾是浓黑一片的，这浓黑又渐渐淡开，飘落至角落，一个挺拔的身影由远及近向他走来，近了，苏万才惊觉，这身影竟是连续几日的梦中之人，檀木簪，覆眼纱，远山眉，赤玉唇，以及飘飘欲仙的衣衫，赫然就是那个唤他小公子的男人。

眼前人唇角带笑，跪坐下来，手按上琴弦，随意拨弄两下，琴弦便停下来，他肘撑琴桌，手支下颌，嗓音低沉沙哑，“小公子，又见面喽～”

苏万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组织了半天语言，才开口:“你、你是何人？为何潜入我的梦？”覆眼男人朝苏万倾过身，挨近了些，似是仔细打量了一番:“我姓齐，你可以叫我，瞎子。”说完，他低笑一声，“小公子，你的模样真是一点没变啊……”他的笑声像是在喉咙间滚了一圈，挠的苏万心里发痒，凑近了他才发觉，虽隔着黑纱，依然可见对方的眼眸狭长，瞳仁是浅淡的琥珀色，他心中一动，这人竟让他有种熟悉之感，苏万忍不住抬手覆上对方双眸，喃喃开口:“你，到底是何人？我们以前是否见过？”

瞎子见苏万一副愣怔的神情，心中塌下柔软一块，他正准备回答，却敏锐的发觉有人正向这处走来，他便倏忽一下，化作烟雾，消失无踪了。苏万一下脱力趴倒在古琴之上:“嘶……哎呀好疼啊……”

“是谁？”一个冷淡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苏万抬头，发现是那位张坊主提着灯立在门口，摇晃的烛火映衬着张坊主没有表情的脸，竟有些阴森，他连忙站起来，向他行了一礼:“张坊主，是我……”张起灵微蹙眉:“为何深夜到此？”苏万说闲得慌想出来散步，张起灵没说什么，只等苏万出来后，重新将大门锁上了，关门前，张起灵瞥了一眼桌上古琴，却未流露出任何情绪。

回筑琴坊的路上，张起灵未说一字，只在侧前方替苏万照路，苏万几次想问却都没有问出口，却在他将要回房时，张起灵对他说了一句:“别再去那里了。”说完，身影便慢慢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