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盛雷风雨才将将过去，宫外，本该是满庭芳菲的聚玉轩后院，此刻即使清露净洁也任旧掩盖不了满院沉沉的血腥之气。
草木蓁蓁，院落幽静，真难以想象，这里不久前才经历过一场屠杀。
过往的行人偶尔抬头看一眼大门紧闭的聚玉轩，都纷纷好奇怎的老板就停业了。
浅晨间空气新润，悠悠绒光拂面。旭凤从回廊的一端前来，大步踏过黝亮的地板，叩了叩阖闭的朱红色门扉。
小荀子不一会儿就前来开门，此处是容齐的书房，放了他进去。
旭凤一路跟着小荀子，遂听见镂刻吹散木屑的声音。启皇居于书屋，却做起了工匠活。各式工具一应俱全，容齐手中正雕刻着一截木像，面貌还未出来，身形大约是个女娃。
旭凤眉毛一挑，“启皇好兴致。”
不拘小节豪迈一坐在容齐对面，旭凤双手搭膝，“启皇今日约我前来，是已经决定答应本王的条件了？”
容齐指腹紧挨着木像，眼皮掀动。从一开始他就奇怪，旭凤提出这样的要求，究竟是想要借此好羞辱西启，还是觉得从他手上争夺过去会比较有趣。
可为何初见源儿就起了兴趣，源儿对他也没有半分该有的防备。难道是早在之前，他们就已经相识？
小荀子不失时机抱上来一个锦缎外身的匣子，盒子里装的是《山河志》。
容齐仍旧刻着那木像，目不斜视，“西启与宸国睦邻友好，希望从此后，不会再有其他的不愉快。”
……
院子里平时无人，锦觅也不在。
回想这些天的变故，源儿不知道莺歌为什么会突然造访。夜神失踪，天界连眼都不眨，也是一点都不在意了。
直到沙沙的脚步声想起，源儿抱着猫儿抬头，来人于深春伫立。
四目相对，旭凤看着源儿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纯净透彻人心。
忍不住微微扬出一抹笑，“本王明日就要回国了。”
这么突然？
源儿还没细问情况，旭凤又迫不及待道：“他已经答应让你跟我走，明日本王来接你。”
“等回到宸国，我们…”
“殿下，你又在胡说。”
源儿真心地反感，皱起眉头，“我有自己的自由，不是你说想用来交换就可以用来交换的。容齐他很清楚这一点，才不会答应这么荒谬的事情。”
“我不知道熠王为什么非要我和你回宸国，但以后请不要再拿这样的话来说笑了。结盟的条件，熠王只要再说一条，我都可以办到的。”
“我想你同我回宸国，从来就不是玩笑话。”旭凤正色起来，“我喜欢你，为了你，我可以不要《山河志》，也答应让锦觅留在西启。”
可以说，只要她跟他走，他就可以什么都不要。偏偏源儿不信他，他就如此不值得信任？
“容齐真的同意让你跟我走，若非是他松口，我也不会这么急巴巴地来找你。源儿，这些日子的相处，你对我当真没有半分感觉吗？你跟我回宸国，至少我不会像他一样把你藏起来，你可以光明正大的出入宸国所有角落。”
生怕她不信他，“源儿，你别太单纯。容齐比你想象中的要可怕得多，他一样杀人不眨眼，一样心狠手辣血刃他人性命面不改色。”
“也一样会用你来同我交换。”
他就是那样的人。
“我不许你再诋毁容齐，我也不会相信你说的话。”
源儿急得想咬人，“而且，我要去哪里，不是由容齐决定，更不是由你决定的。”
她怎么就如此心盲。
旭凤移目，向右望了一眼天，“你若不信，可以自己去问他。还是，你非要等他亲口告诉你？”
猫儿暖呼呼地舔着手背，她不信，她才不信呢。源儿被旭凤逼急了，气得眼睛水汪汪的一片，固执地对着他，声音都气软了，“好，我去找容齐，让熠王死心。”
她从他身边擦过，旭凤有一点心慌，到底还是挺起了胸膛。反正，他说的都是真的，他的确为她舍弃了《山河志》。
春日阳光灿烂，大片大片地盛落。
锦觅轻盈的衣角随着她垫着脚尖一促一促的动作漂浮。
锦觅对容齐此时充满感激，并肩走在回廊上，她侧头对容齐道：“真是多谢启皇了，本来这几日，我都在收拾行囊准备离开了呢，没想到启皇你这么大气，真的答应了熠王，保全了锦觅这条小命。”
她本来就活波机灵，两人从回廊出口走下，早有宫人在院中石桌上摆好茶食。
容齐要自己动手，被锦觅抢了去，“大恩大德，这些小事还是我来好了。”
说罢将倒好的茶水捧给他，表情傻憨憨地殷勤。
容齐被她的样子逗笑，一收云纹蓝袍的广袖，“锦觅姑娘能留下来为我诊治，本就是有劳了。能让锦觅姑娘不再受族规之扰，也算是一桩善事。”
容齐笑着饮了茶，口中清润。他想起一些事情，舒了舒眉，若有所感道：“你和源儿真的很不一样。”
锦觅歪头，“如何不一样？”
“源儿她看着太过柔弱，可事实上似乎从来不需要别人的保护，平时也会让我少去很多顾虑。反而是锦觅姑娘，大大咧咧，毫无心事，总叫人一眼看透。”
源儿，虽然她总是让人看一眼就会毫不自觉地心起怜惜。可到底是因为她是神仙还是因为其他，容齐觉得离她那样远，还是，因为他们之间隔了一个润玉仙君。
她与锦觅不一样…
那话传递得太过清晰，直叫源儿不自觉停了靠近的脚步。
呆呆望着交谈甚欢的两人，所以，熠王真的答应和宸国结盟了，容齐也答应了熠王？
源儿一瞬间觉得时光快速地掠过，让她跟不上地晕眩，呼吸都太急促困难起来。
不，是误会吧，或许，不是她想的那样。
两人还没发现她。
了却心中一桩大事，容齐轻松不少，“多谢锦觅姑娘，让我免了日日备受顽疾困扰。”
“哪里哪里，应该的嘛。”
都是客套，锦觅对自己的医术还是很有信心的。等启皇不再需要她了，她就回宸国，和姑姑还有羌活过快活日子。哼，至于熠王嘛，一天天只知道耽于美色，鬼才要给他殉葬呢。
锦觅暗自腹诽，就见入口处伫立的源儿。
“源儿。”
锦觅高兴地叫了一声将人惊醒，源儿彷徨踟躇，方才的话已经伤她太深，她犹如梦魂不敢靠近。
“源儿。”
容齐眸色一暗，低声，似乎他们之间，从那个梦境开始就有了隔阂。
容齐连日来都在逃避，不知该如何面对。可此刻，源儿终是慢慢走向了他，怯懦望着他的眼睛，颤抖地问：“容齐，和熠王结盟了是不是？”
对呀，这不是好事吗？源儿怎么一脸失魂落魄的？锦觅奇怪。
“是，如今西启和宸国已经约盟，熠王很快会启程回国。”
容齐过来，源儿却下意识退了一步，避开了他。
容齐眼神微烁，“怎么了？”
要好大好大的力气，才能支撑着她不倒下。可是她的鼻腔酸涩难忍，再有一会儿就会崩溃的。她不敢看容齐，心中胀疼得不行。
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熠王离开，可是锦觅会留下来对不对？”
容齐察觉源儿不对劲，却也承认，“是，这是宸国对西启的诚意。”
“所以你就答应他了？”
源儿眼眶泛红，前所未有的委屈，怕下一刻就会哭出来了，固执不敢相信地看着他，“所以容齐为了锦觅，就答应熠王了对不对？”
“源儿，这只是其中之一。”容齐敏锐地觉得何处不妥，可是其中内情根本不可能拿出来细说。
是啊，只是其中之一，却是最重要的那之一。源儿的心牵制了浑身的痛彻，像是终于狠狠地摔倒了地上，真实无比的疼意。
其实，从天界到人界，她未曾有哪一刻安心过。容齐还是喜欢锦觅，所以害怕她会被熠王殉葬，所以答应熠王的条件…所以，不要她了…
她很想质问，却开不了口。从一开始就是她自己巴巴地来，就算如今千疮百孔也是活该，她何来的资格委屈不满。
“容齐。”
源儿不平稳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怯退，若是现在不问，她怕再也问不到了。
“你是不是，喜欢锦觅？”
心跳得真快，快要随着呼吸蹦出来了，她真的很怕。
在旁边围观的锦觅全程目瞪口呆，什么情况啊？
容齐一滞，好气又好笑。就因为她有喜欢的人，所以也这样揣测他？
容齐寒了心，一时不顾一切，用一种接近凉薄的语气，“若我说是，你会如何？”
果然…
源儿听见重物坠地的声音，她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她在沉沉下坠，然后砸碎了。
她会如何？她能如何？
鼻尖酸楚得想要流泪，源儿的目光偏执地瞪着容齐。可是，可是是你说过，锦觅喜欢旭凤的；是你向太微请求解除婚约的；是你说过要我不会离开你的…
这些，原来都不算喜欢的吗？
原来真的不算，怎么可以不算…
泪光太模糊，快要看不清了。
容齐昂起下巴，隐没这些日子对源儿的痛心，“我留下锦觅，与喜欢无关。源儿也不会想要看见她为熠王殉葬，不是吗？”
旭凤不会真的拿人殉葬。源儿想告诉容齐，锦觅会很安全。可是她有什么理由阻止他为喜欢的人付出？
他就是喜欢她啊…否则，为什么会答应旭凤。
容齐是怎样的人？
他正直，一腔真诚，不会为了所谓的国之大义去牺牲一个女子。可是，若是为了锦觅…为了锦觅…就不一样了。源儿明白容齐的意思，她是神仙，所以可以保护好自己，不需要别人。可锦觅不一样，她本来就是娇艳美丽的，理所应当被所有人众星捧月。
可为什么要牺牲她？就因为她喜欢他，所以他就可以肆无忌惮吗？
源儿悲戚，容齐从未在她面上看到过如此令人心疼的神情。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源儿，究竟怎么了？”
容齐自然想不到，旭凤可以无耻到将用源儿交换的事情毫无保留告诉她。若如真的喜欢一个人，起码要给她最大的尊重。
“熠王告诉我…”
非要逼她承认，承认他不要她了吗？
心好疼，疼得快要开始麻木了。她却还有最后一丝妄念，脆弱地看着容齐，“他告诉我，容齐答应了他的要求，换来了西启和宸国的结盟…是真的吗？”
“是！”
容齐还没有回答，身后一道气势威严的女声替他承认了。符鸢一路随从，招摇凌人。
“我儿如何与宸国结盟，还需要向你报备吗？莫要得寸进尺，恃宠而骄。”
“母后。”
上次之后他心有余悸，容齐率身出来，“有什么事情，需要劳您亲自过来。”
符鸢来意不善，瞟了一眼源儿对容齐道：“让这些无关紧要的人都下去，哀家有话要对皇帝说。”
必然是来问责的，容齐不想计较符鸢的无情，也不想把无辜的人扯进来，只得对源儿道：“源儿，先回去等我。”
可是源儿已经听不进去了，容齐没有否认，他没有否认…
她不要再等他了，等不到的。
“源儿知道了。”
她一向乖巧不会忤逆的，此刻却凄然一笑，“源儿就不打扰你们了…”
从今以后，再也不会了…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了，那么浑浑噩噩，只记得锦觅并没有随她一起出来。原来从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是多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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