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

病情总是进展很快，温尔雅的身体持续垮了下去，她病刚刚好一些便不愿受医院的约束执意出院，莫秋声拗不过她只能接回家养病，即使互相之间心知肚明，她的病情日益严重，将永远没有转寰的可能性。

温尔雅辞去了F公司的所有工作专心在家休息，医生会定期过来检查她的情况，开的药也越来越多。莫秋声但凡工作不忙总会回家，云夏有时也会帮忙照顾，小姑娘马上就要面临一场中考，她的成绩已经因为这一场变故受到些影响，莫秋声到底舍不得让她劳碌，因而自己也比之前更上了很多心。

独生女儿遭遇这样的病痛，温家二老也赶来A市，莫秋声没能照顾好尔雅，被那边的两位老人骂得体无完肤却不能有一句辩驳。可怜天下父母心，即使他们的女儿苦口婆心地从旁劝说甚至病势因此严重，也不能有任何的改变。温家父母都是有知识有文化的家长，虽然口头上不饶人，却依旧还是留在了A市，就住在距离他们不远的酒店，一公里多的路程，方便照顾。

家中有一个绝症病人，对谁都是百般的煎熬，云夏眼见她的莫叔叔为了控制自己的病情大把大把过量用药，日常也强打着精神面对一切，完全不曾顾及自己的身体能否承受。

温尔雅“洗洗手，过来吃饭吧。”

佣人刚刚打开大门帮莫秋声换下拖鞋，厨房里的姑娘便朗声唤他用餐，似乎莫家别墅里这样的烟火气已经久违。莫秋声撑着手杖快走几步赶往厨房，正准备帮忙，她已经端着色香味俱全的青菜上桌，神色中像是身体好时一样，对他的四体不勤满眼嫌弃。

她身体似乎好了很多，虽然苍白依然，却已是能够下地活动活动筋骨。如往常一样，佣人搀扶着他稳稳落座用餐，而后，姑娘给他米饭上夹了些菜，默默看着他一口口送下去。他吃饭的速度和缓，连用筷子的姿势都那么好看。

莫秋声“尔雅看着我吃不会饿吗？”

莫秋声用了没几口便搁下筷子，他本身身体不好饭量就不大，今天多用的这些饭菜已经是勉力为之，为的也是让她开心。

她最近似乎只能进一些流食，身体比原来消瘦了一大圈，方才端盘子过来已经是身体能用力的极限。女孩子摇摇头，一抹淡淡的微笑凄楚动人，令观者无不为之一声长叹。

温尔雅自知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整个人反而踏实下来默默熬过剩下不多的时日。她摇摇头笑着答话：

温尔雅“我看着你吃，就很好。”

姑娘的语气中没有丝毫的情绪，看他故意揉着肚腹打了个满意的饱嗝心下满意，便吩咐佣人撤了餐具，扶着爱人的手臂协助他站起身来。莫秋声日常工作久坐伏案，近几年年纪渐长双腿更是越来越使不上力气，但每顿饭后都会由人搀扶着走一走消食，仿佛老年人一般，保持着良好的习惯。

两个人聊着些琐碎的小事，仿佛婚后多年的夫妻一样相濡以沫，甚至都能让姑娘忘记了病痛。而莫秋声突然便感到扶着自己的手劲一松，他连忙搂住她的腰，温尔雅突然的瘫倒，将两个人的身体同时带倒，他骤然间瘫坐在地，手杖落在一侧，而擎着爱人的那条手臂却一直都在，那样稳当。

温尔雅“秋声…有没有伤到？”

她从一阵晕眩中缓过来默默开口，终究仍是免不了对他的关怀备至。

莫秋声“我没事，”

莫秋声身下是柔软的地毯自然没有大碍，倒是近距离望见她的疲惫一脸心痛，

莫秋声“倒是你，今天干什么要强撑着起床做饭？到底为什么啊？”

商场之上处变不惊的莫秋声，一瞬间潸然泪下，控制了很久不愿外露的情绪一时间迸发出来那般强烈。她方才拼尽了浑身的气力，此刻抬起手臂的力量几乎都被抽干，只能看他满脸的泪痕无能为力，道：

温尔雅“我不知，还能为秋声做几顿饭…”

女子瘫倒在他的臂弯里，声音微弱几不可闻，整个人轻得快要没什么重量。她的器官已经有了不同程度的衰竭，每天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到了止疼药都不能抑制住的程度。莫秋声从小重病缠身，想到三十几年来他每天都会经历或轻或重的心绞痛和晕眩，她越发钦佩于他活下来的勇气。

莫秋声“好好的，还可以有很多次…”

温尔雅“没用了，”

姑娘灿烂一笑道，

温尔雅“秋声…可不可以陪我去一趟瑞士，我想漂漂亮亮地走。”

国内安乐死仍旧不合法，姑娘知道国外为了减轻绝症病人的痛苦可以执行，便小心央求于他。她选择这样一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无非因为抗癌太久不成，身体上的痛苦再也无法忍受。

莫秋声久病自是懂得这种感受，一时心酸无法宣之于口，只握着她枯瘦的手默默答应下来。她的父母因为女儿的病几乎一夜白头，眼见女儿经此一难心痛不已，莫秋声也懂得，他能做出这样的决定，该是下了多大决心。

莫秋声“好。”

他点点头答应了她的请求，说话间泪眼婆娑。

他抬起头来深情凝望，但见姑娘容颜姣好，笑容中间暖意融融。

近段时间，莫秋声因为兼顾工作和照顾爱人，自己的心悸次数越发频繁。他的病情棘手，医院常规的上门体检仍然是劳动了退休在家许久的乔松林，而他所见到这个孩子的身体状况，着实是比之前更差了一些。

即使再难受，莫秋声仍旧坚持着不能倒下。他是整个莫家的顶梁柱，就怕自己一旦绷不住这一口气，家中本来就乱成一团的局面更加雪上加霜。

乔松林“你叔叔好一些了，云夏别担心，进去看看他吧。”

温尔雅最近身体各处总是疼痛难忍，完全要依靠注射镇静药物才能勉强入睡，莫秋声每时每刻都会守着她，趁着她沉睡的工夫，才抽出时间检查身体。一阵难捱的心悸刚刚过去，乔松林帮他服了药休息，云夏担心得要命，却总是在这个时候被他拒之门外。

她小心地推门进去，莫秋声的卧室陈设简洁不事华丽，床边还竖着她的画板，他整个人无法平躺，只能靠在枕上闭目养神。

小姑娘上前去握住他被子外面的一只大手满脸的心疼，他悠悠转醒，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

莫秋声“云夏最近学习忙吗？”

莫秋声强打精神说话，

莫秋声“叔叔最近对你关心不够，反倒是让你担心了…希望…我没有影响到你。”

尔雅阿姨突然病重的那段时间，上个学期的最后一次期末考，小姑娘的成绩有了很大的波动，让温尔雅总是觉得抱歉。自小经历过真实的生死离别之后，姜云夏自觉很多事情已然不能够撼动她坚定果敢的一颗心，这学期面临中考更是用加倍的刻苦努力把成绩弥补回来。这次月考，她依旧稳居年级前十，A市的省重点高中，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她的囊中之物。

姜云夏“没有啊，”

姜云夏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她的小叔叔，

姜云夏“叔叔那么辛苦，照顾好自己才是。”

莫秋声“叔叔很好，我在努力照顾自己了啊，云夏也是，除了吃好喝好努力学习，什么都不要想。”

四月中A市的气候仍有凉意，前几天的寒流令他身体倍受煎熬，小姑娘同他心意相通，便能懂得他身心的痛苦。她早就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尔雅阿姨将叔叔郑重托付给自己之后，孩子越发看不清楚自己的内心，究竟盛在心里的，是不是仅限于一种对长辈般的孺慕之情。

尤其是前几天知道了某句话之后，她顿时觉得这种缘分妙不可言，然而此刻最不该谈及的便是此事。可话到嘴边没能忍住，还是脱口而出。

姜云夏“云开入半夏，木叶动秋声，叔叔你说这是缘分吗？”

姜云夏圆溜溜的小鹿眼精灵一半闪闪发光，关于这囊括了他们名字的一首小诗，内心单纯地渴求着一个答案。她的莫叔叔坚定，勇敢，遇事冷静自持，常怀赤子之心，即便二人相差二十几岁近乎于一代人，云夏始终能够同他有心灵上的共鸣，并情愿用一个截然不同的立场去用心照顾他的身体，使他整个身心少受一些罪。

莫秋声情商不低，他似乎也能感觉得到自家小孩纯真的心思，却打着哈哈道：

莫秋声“云夏在叔叔身边慢慢长成了大姑娘，怎么说没有缘分呢？”

姜云夏“嗯是啊，”

她知他有意回避这个问题也不愿去再深究，

姜云夏“我在叔叔身边十年了，真的是很有缘。”

莫秋声“好啦你这小脑袋想什么呢？考个心仪的高中，比什么都重要啊。”

男子伸出手去，轻柔地捏了捏小姑娘绒绒的鼻尖，一副源自内心的宠溺。他这段时间分身乏术，不得已只能忽略了她的感受，姜云夏大概最是让人省心的孩子，她对自己的要求很高，想必此刻最紧要的事情，她心里一清二楚。

少女云夏抿着嘴巴，将小手探上叔叔额头，感到他前日的低热褪去一些才放心抽回手。她小鸡啄米一般点点头，遂趴在他床边，用心凝望着他绿宝石一般的眼睛笑道：

姜云夏“叔叔，我想考全省最好的高中，去北京上大学，然后读很多很多书，变得像你一样优秀才好。” 

温尔雅近几日状况不稳定一家人都很担心，她的求生意志尚且比较强应该能够挺过来，等恢复好一些二人便会启程前往瑞士。孩子六月份中考的日子他很可能不能陪在她身边，莫秋声没有告诉她瑞士之行的目的，她单纯以为，阿姨还可以活的久一些，而他们可能是要趁她还可以的时候，去散散心。

他不敢往深层次去想，只望着身边的小姑娘一脸歉意，她天真无邪的笑容似乎能在那么一个时刻，暂时化解开他心中紧锁的忧愁。

莫秋声“那云夏加油，叔叔…可能不能看你上考场了…”

温尔雅“没关系，叔叔和尔雅阿姨放心去瑞士就好，云夏等你们…回来…”

她调皮地捏了捏叔叔脸颊不多的肉肉，吻了他的手默默离开，给他留下一个安静的环境休息。

十几岁的孩子少经世事天真烂漫，莫秋声阖上眼睛，眼前浮现出的全都是两个姑娘在身边嬉笑打闹的场景，很多年过去，印象依然那样深刻。

所以在那么一个瞬间，往日种种幸福，似乎足够掩盖了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