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雅

莫秋声回到A市的很长时间，许多他参与设计的工程建筑方都因为建筑材料低温无法使用而逐渐停工休息。A市位于整个国家冬季雪线以北，建筑行业自然也是季节性的事情，然而他的公司依旧是马不停蹄地忙碌着，似乎也是为许多地产公司下一个年度的工程做着准备。

姜华年夫妇可谓是莫秋声的左膀右臂，他们突然出事之后许许多多大事小情同时压下来，让他本来不堪重负的身体越发雪上加霜。不过还好的是一切已经步入正轨，云夏也走出失去双亲的阴影重新回到原来的幼儿园，同老师小朋友相处一如之前时候的融洽。小姑娘虽说古灵精怪的很，却也算得上乖巧懂事，总算是让他省了不少心。

刘江“莫总醒醒，我们到了...”

A市的三九节气冷得令人瑟瑟发抖，莫秋声身为许多大型地产商愿意聘用的设计师，百般推辞之下仍然免不了应付各种各样的酒会。他头段时间因为外出和身体缘故已经直接或间接推掉许多，近来出院休养身体几日还算不错，年底年初企业年会频繁他多次受邀，于是再这样一味拖延下去，也不是那么回事。

司机将车子稳稳停在酒店门口，浅眠中的莫秋声睁开眼睛由人搀扶着走下车子去，一手抚着剧烈跳动的心口，因而动作显得缓慢如同迟暮老人。云夏在幼儿园并没跟她过来，或许因为不想让她太多见到自己虚弱的模样，又想着给她一个单纯快乐没那么复杂的童年，他也并不愿带她参加这样的场合。

刘江“莫总，您身体还好吗？”

他身体虚得厉害，司机见他双腿抖动着半晌无法直立，慌忙开口关切道。

莫秋声“没事，让你们担心了，”

他微笑着望向身边用力搀扶着的人，用尽全力直起身体活动活动筋骨，

莫秋声“早上服了药，我没关系的。”

除了在公司的时候针对下属的低级错误疾言厉色，大多时候，莫秋声给人的感觉皆是拂面微风一样的舒适感，于是他人缘也很好，只是因为身体缘故疲于应付，却回回应对他人的殷勤礼数周全。旁人递过他的手杖来，莫秋声紧握着那乌黑的辅助器具一步步朝前走，每迈出一步身体都会摇晃一下十分艰难，十几步的距离，他额头上已经沁出细细密密的一层汗。

他稳稳心神掏出邀请函递在门口服务生手中，那人将他的外套接过去意欲搀扶却被他挥手谢绝。F地产公司的年会邀请了许多颇有名望的政商界人士前来捧场，即使他身形消瘦面色憔悴病骨支离，即使他养育一个非亲非故小姑娘的传闻已经不胫而走，仍然不曾改变他乃行业翘楚人中龙凤的事实。而他也就是在这场酒会上，重逢了当年曾经可以作为红颜知己的那个姑娘，她在人群中看到他的模样一眼认出，并持着酒杯过来叫住他的名字。

莫秋声“温尔雅还是那么漂亮，”

他笑意盈盈地看着迎面而来的她，嘴巴超甜，

莫秋声“回来工作了？看样子外国的月亮还是不如家里的圆。”

他唇角的笑意浓重依旧不掩病体衰微，被叫作温尔雅的女子看他这样有些心酸，便扶着他坐在一侧的沙发上，手中托着点心的盘子也顺势搁在茶几之上。二人是大学时候社团结识的同学，也是无话不谈的那种知己好友，一度让人以为是情侣关系。旁人嚼舌根的时候居多，多年来莫秋声却明白，有很多次自己身体状况不好心灰意冷之时，是她给予着自己艰难人生中的点滴激励。

温尔雅“我回来了，”

温尔雅淡淡笑道，

温尔雅“怎么莫总不想让我回来吗？”

女子眉目如画面若桃花，两个人玩笑开的多了说话也便没了禁忌。她生来要强而自立，硕士毕业后常年在国外学习金融且打拼出一番事业，比起莫秋声来讲有过之无不及。F公司前段时间自国外高薪聘来一位财务总监，业内皆有传闻，莫秋声本身便想过是她，不想这一猜不得了，竟然成了真。

他莞尔一笑精神不佳，双手却被那姑娘握在手中不舍放开分毫。想来已然多年不曾谋面，他的身体限制住了他许多过于热烈的情绪，所以见到她的时候很多油然而生的惊喜，也只得由着一颗平静如水的心变得淡然了些，她同自己心有灵犀，懂得自己不能太过激动的缘故，也必然会理解。

唯独这般亲密无间的关系，只停留在了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阶段，不知为何，进一步最是容易，却奢侈至极。

莫秋声“回来好，这样家里人也能放心些，”

他望着她语气和缓低弱，

莫秋声“一个女孩子漂在外面，总归不是长事。”

莫秋声的一番话仿佛是家中长辈或兄长对自己的嘱托一样，亲切而有力量。

温尔雅一瞬间心中不知作何感想，自己多年的感情他并非不知，而很久以来总是这般若即若离，却又让人无法辩驳。

平淡无奇的日子过了几个月，姜华年突然的殉职对公司无异于莫大的打击，却也在日复一日繁忙的工作中渐渐冲淡。莫秋声冬季里病了一场之后总觉得力不从心，他很听话地遵守医嘱，能在家休息的时候便在家休息，公司的事情，也只能大多远程指导。

小姑娘白天跟着幼儿园老师出去写生郊游，晚上用完晚餐累得不行便先行去睡。莫秋声近段时间项目少工作算不上忙碌，既然总算有时间静下心来，便一个人待在房间里默默锻炼着身体。

头段时间由于心脏的拖累，他每天活动的时候极少双腿也虚弱得紧，如此一来骤然的运动是根本无法依赖手杖的，只能靠着双拐借力。窗外隐隐有阵阵雷声飘过耳畔，他撑着双拐光站立便费去了快一刻钟的时间，更不要说行走。这样潮湿的天气对他的腿脚并不友好，本来畸形的腿脚更加不灵便，甚至于每迈出一步，都会酸酸麻麻的疼痛着。

他喘了口气停下来，一道闪电映入眼帘，闪得人不由闭上眼睛。莫秋声的童年并不幸福，小时候父亲离世母亲改嫁，没有安全感的他最害怕的就是电闪雷鸣，然而时至今日见过了许多风雨，太多事情已经将他脆弱的内心磨练得坚硬如铁， 纵然前方雷霆万钧，他都有了敢于面对的勇气，再也不可能有孩童时候简单的恐惧。

姜云夏“叔叔...”

他正沉浸在对往事的回想之中，衬衫外面套着的浅灰色开衫下摆却被一只小手拉住。小姑娘大大的墨黑色瞳仁有如一汪清泉，在昏暗的灯光之下闪烁着，星辰一般熠熠生辉。

小姑娘才六岁自然会对自然界的现象感到畏惧，她紧紧依偎着小叔叔孱弱细瘦的双腿，悄悄唤上一句便再也不多说话。她仿佛一个被雷声吓到而暂时失去灵力的小精灵一样，莫秋声碍于手臂力量的不足只能将她搂在身边，若是可以，此刻便恨不得将她抱在怀里才好。

莫秋声“怎么了云夏？”

莫秋声的声音在滂沱大雨中越发微弱却好听，

莫秋声“好孩子，困了就去睡吧，叔叔一会儿也就睡了。”

姜云夏“叔叔身体不好，外面的雷声这么大，云夏怕叔叔会难受...”

莫秋声的两条腿站的时间长了有些抖，他自知自己身体所限，便顺势坐在了一旁的沙发上，将手中双拐稳稳搁在一侧。姜云夏坐在他身边望向他瘦了一大圈的英俊脸庞，毫无保留地道出自己心底里最深切的关心，字字句句中也是饱含着对他的依赖。

她并不太明白莫叔叔的实际病情，六岁的孩子眼中，只是能简单知晓恶劣天气对他身体的摧残。面对他清澈见底的目光，小姑娘羞赧地低下头去，他同自己非亲非故只是熟识而已，而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爱和父亲是一般模样。姜云夏自己对这样的天气有些害怕，亦是想着他也可能会害怕，她并非不懂事的孩子，只是自己现在年纪尚小势单力薄，不知怎样关心他的身体，除了问候也什么都难能做到。

孩子处处流露的关心，莫秋声心知肚明并且深有体会。他抬起手臂揉着她额前的刘海，笑着答道：

莫秋声“叔叔的身体还好，不会难受的...谢谢云夏的关心。”

姜云夏“那这样吓人的天气，叔叔不会害怕吗？云夏好怕好怕，就像是有一只大老虎...不...一只大狮子要吃掉我一样...”

小孩子的眼神清澈言语也天真无邪，甚至眼角眉梢都带了泪光，秀气可爱的鼻子一抽一抽，显得她软绵绵的一小只愈发娇小可爱。窗外的隆隆雷声渐渐消停了不少，莫秋声缓了缓神志同她四目相对，因为对这小姑娘深意满满的神色有所感触，连说话的语气也放得更加低沉。

莫秋声“只是雷声而已，没有什么大老虎大狮子的...宝贝别这么想，没有的。”

姜云夏“嗯可是，”

小女孩抽着鼻子眨眨眼睛，字里行间带了哭腔，

姜云夏“妈妈说大狮子来的时候...爸爸会保护我...可是云夏...已经没有爸爸了，所以...所以云夏害怕...”

随着小姑娘的低低哭泣，往事如同潮水一般翻涌上来，压得莫秋声突然觉得喘不上气。恍惚之间她的爸爸妈妈已经离开了大半年的工夫，他有时候总是忙碌却忽略了小家伙隐藏在坚强外壳背后的脆弱心灵，而自己的童年，又何尝不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这种同病相怜的感觉，让他为之震撼。

莫秋声“云夏不怕，”

莫秋声略略闭了眼睛重又睁开，眼神有如鹰隼般坚定犀利，

莫秋声“没有爸爸在，日后叔叔保护你。”

姜云夏“好...”

小姑娘抽泣着往他不算宽厚的怀抱里拱着，亲密感一如往常。像个长辈一般，莫秋声吻着她绒绒的额头，她也回报了一个甜丝丝的香吻。雨声渐渐停下来，小家伙破涕为笑，莫秋声的心中，似乎也盈满了无比笃定的力量。

云夏，不用怕。叔叔的身体状况也许不太好，但我会在尚且活在人世的岁月里，帮你挡住所有的大老虎大狮子，让你未来的很多年，一点点损伤都不要有。

所以，什么都不用怕。

我的小姑娘，我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