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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间集

再后来的事顺理成章,季嗪在隔天重新送了初阳一只纸鸢,是宫中最巧手的工匠所做,薄纸上沥上了一层金粉,纸鸢的尾椎上系着两个宫铃,拿在手里铃铃作响。

这是宫里的女眷最爱的样式,放上天空后,金粉熠熠生辉,映照着春日暖阳,是能让所有姑娘家心生欢悦的精致。

可是她望着那只精致的纸鸢,把它放在了闺阁的深处,再也没去碰过。

我想,她喜欢的,大抵还是那只季嗪亲手做出来被别人嗤之以鼻,却被她珍而重之的纸鸢。

“后来公主说,”伏玉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然后说,“这世上喜欢的东西就应该小心翼翼地藏起来,藏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去,不然就易折而损。”

“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见她对别的东西表现出明显的喜恶,我越来越看不透她的心思,直到锦妃自戕的那天。”

她的母妃自戕的那一天,我第一次碰见了初阳,她镇静淡定,完全不应该是一位姑娘家应有的反应。

“那时我和公主从太学监回去,殿内的奴才们都偷懒去了,整个大殿一个人都没有,”伏玉用手遮住眼睛,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栗起来,“那扇门推开后,是我此生最恐怖的回忆。”

那扇门推开后,锦妃吊在大殿的中央,直直地望着门外,已经没声没息了。

锦妃其实并不受宠,她一直郁郁寡欢,看着对帝王的宠爱并不在意,对这个唯一的女儿也不甚在意,平时神色恹恹,没人能想到她会自戕。

伏玉当时就吓得瘫软在地上,初阳踉跄了一下,脸色苍白得可怕,默然了良久之后才混混沌沌地转身,往外面走,嘴里说着:“要派人通知父皇,要找内侍局的人来处理后事,内侍局在哪里?内侍局……”

伏玉瘫坐在地上不能动,眼泪肆虐地往下流,泪眼朦胧的时候,眼睁睁地看着初阳嘴里念叨着内侍局却六神无主,脚步踉踉跄跄地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她不过是故作镇定。

她没有找到内侍局,却到了太学监,刚好碰见了来太学监看望梁缨的季嗪。

他们已经有过数面之缘了,她极少会有这样六神无主,神色茫然的模样,季嗪不过犹豫了一下,就上前问:“文乐公主,你有何妨碍吗?”

她终于找到一个熟悉的人,忍不住死死攥紧他的袖摆,毫无血色的唇一直颤抖着,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眼睛渐渐地蒙上一层水汽,她只能哀求无声地望着他。

他一愣就知道出事了,初阳牵着他的袖摆往锦阳殿去,他就看见了还吊在那里的锦妃。

到底是世家出来的公子,他有条不紊地唤来小厮,让他去找敬事房的总管通知御前李公公,再让李公公告知圣上。最后,在奴才们闻风赶来的时候,他以下犯上地伸手拂去她挂在眼角的泪,柔声哄她:“你不要怕。”

他不宜在后院之中多做停留,离开前还得空看了看黑压压的天空,抬手拍拍她的头,亲厚得如同对待自己的妹妹,安慰她:“今晚注定多事,这些奴才们肯定无暇顾及到你,晚上估计有场大雨,你记得拿伞,不要被淋到。”

她便深深地望着他,望进了心里去。

所以,后来我初遇初阳时,她撑着一把素伞,模样冷静淡漠--那是遇见季嗪之后的初阳,那个孤立无助,心惊胆战,六神无主的初阳,只在季嗪的面前出现过。

辗辗转转,到头来,原来每一环每一节,我都迟了一步。

迟了太多步。

我如鲠在喉,一阵风过,化成灰的纸钱扬了起来,被风卷着飞向远处。

过了半晌,我才沙哑着嗓子勉力问出来:“可是后来,她嫁给了季嗪,并不开心是不是?否则她也不会……也不会想不开……”

伏玉叹了一口气,已经泪流满面了。

“季嗪并不喜欢公主……一点也不曾喜欢过她……”

她话音刚落,我就猜到了,他喜欢的是梁缨。

当初因为季老将军之故,梁缨满门倾覆,后来季老将军认了梁缨作义女,将她接在季府,满心愧疚地补偿着,季嗪和梁缨自幼从小一起长大,日久生情,也不是不可能。

更何况,季嗪娶初阳,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

大梁盛世之后,很少就有人愿意嫁给武官了--大梁盛世,梁帝好战,所以武官基本都在战场之上,虽说手掌重权,但生死难测,所以一般稍微有点权势的官员都怕将女儿嫁过去之后就守了寡。

季老将军去世之后,圣上为了安抚人心,就将自己的女儿指婚武将。可是寻常的公主他并不舍得,挑来挑去,就选中了透明人一样的初阳。

圣上指婚,避无可避,这对其他姑娘来说唯恐避之不及的一份婚姻,对初阳来说,应该是她这被忽视的寡淡的一生里唯一一件上天眷顾她的事情了。

可是这份眷顾,却活生生让她送了命。

他们成亲的那一晚,我受邀去喝了杯喜酒,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季嗪。他来向我敬一杯喜酒,红衣黑发,衬得脸色越发苍白,他的这杯酒被我以不善饮酒推辞了。我原以为这是一切的起点,兜兜转转,这竟然是起承转合的承。

在我的沉默中,伏玉继续说着这一段往事:“季府里的人都知道季嗪喜欢的是梁缨,公主自然也知道,可是她从来没去管过,她向来没去争过什么东西,也不屑去争。季嗪对公主挺好,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他只是不爱她而已,可到底比在宫里要好多了。”

“季嗪上战场的时候,梁缨跟着去了,公主也没说什么。后来青崖岭一战太过危急,前线的人回来说战况危急,季嗪还受了伤,公主不顾我的阻拦执意要去。她说不管怎么样,季嗪的尸骨不能落在外面,若是他真出了事,她也要把他的尸骨带回来葬在季家的祖坟里。”

“那一战季嗪挺了过来,大获全胜,可是公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奔波劳累,小产了。从战场上回来,公主的精神就一日不如一日,记性渐渐变差。她一直看得开,所以公主跳湖我怎么都想不到她会这样做。”

伏玉说到这里泣不成声:“我先前疑心是梁缨那边的人动的手,不敢让人碰公主的尸体,可没想到,公主会给你留下那样的一封绝笔,现在想想,她大概是真的太累了。”

她的呜咽声渐渐变大,我停留了片刻,就走了。

突然,如同划破混沌的一道惊雷响起--不对,这所有的一切都不对,初阳绝对不是自戕。

我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她留给我的那封绝笔上的一字一句,在不久之前,她都曾亲自和我说过。

在静安寺,一模一样,只不过比她给我留的这张绝笔上,多了几句话。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初阳,也是我在宫外第一次看见她。

那时我上静安寺办案,刚好碰见在那里休养的她。

现在想来,她那时应该刚小产没有多久。

我当时沿着寺庙的青石阶拾阶而上,头一抬就看见她倚在寺中的菩提树下,头发仅用一根木簪绾着,穿着素衣,看着极为消瘦,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当时正值盛夏,她在腿上搭着一张素白的薄毯,睁眼望着虚空出神,像是在想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

我倒是想不到会在这里碰见她,大骇下连回避都忘了,直愣愣地问:“公主?”

她茫然回过神来,能看得出来精神极差,漆黑的眸子望了我很久,然后才想起我是谁一样,露出一抹笑意来:“宋子衡?”

我快步过去,问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她的笑意转瞬即逝:“散心而已。”顿了顿,她又问我,“宋大人呢?”

我看她神色恹恹,所以有意拿在办的案子让她开心,便说:“我来查一桩旧案,这庙里有位香客拐了青州节度使的女儿,我来断案。”

她笑起来,问:“那位姑娘是心甘情愿的吗?”

我摇了摇头:“当然不愿,可这位香客给她下了失心散,不致命,却渐渐神智缺失,忘尽前尘,除了这位香客身边,当然哪里也去不了了。”

我原以为这种奇闻逸事会让她有旁的反应,谁知她听完之后脸色却越发苍白,连最后的一丝人气都没有了。

我担心地望着她,出于礼仪并不敢上前,谁知她伸手捂住脸,半晌哧哧地笑出声来,说了一句:“原是这样。”

我向前一步,她却突然放下手,含笑望着我:“子衡,我这绝望不堪的一生,真的是太累了,”我惊讶地望着她,她已经偏过了脸,望向青翠的菩提树桠,补充了一句,“可是有时候想,只要还在季嗪身边,就没有什么是不能忍的。浮尘万千,这世间一切不过是眼前浮尘而已,可是不管怎样,我到底还是在他身边。”

她说完闭上眼睛,我到底不好久留,放轻脚步就慢慢地离开了。

这些被忽略的细枝末节一点点地在回忆中渐渐清晰起来,连成了一件让人惊悚的真相来,所有的一切,都完美地对上了号,契合得只差一个契机来证明我的猜测并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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