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雪自如歌房中回到牢房的时候，已经接近四更，当因织空楼却还在等。
战枫开始还坐得笔直，肌肉紧绷着随时准备应付空楼的突然刁难，但他等了很久，也不见那人有什么动作。夜深了，他便倒头想睡，可是这屋子里坐着一个魔王级别的烟织空楼，他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就在他第二百八十五次翻身的时候，银雪终于回来了。
“我有些累了。”银雪说。
他直接躺在了床上，侧着身闭上了眼。
烟织空楼的脸笼罩在斗篷的阴影下，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慢慢的抓起手边的酒壶，默默的咕咚咕咚喝掉了一整壶烈酒，然后突然开口说道：
“我想起来一些事。”
银雪轻闭着的双眼一颤，过了一会儿，开口问道：“想起了什么？”
空楼仍然低着头，没有回应。
银雪倒也不急，就这么安静的等着他再度开口。
烟织空楼一转头就看见银雪的眼睛，他犹豫着张口，却没能发出声音，他就又垂下了头。他就这么抬头、开口又垂下头，重复了好几次，就好像他从来就不是一个魔头，而是一个腼腆的孩子。
战枫看见银雪笑了，这个笑比起烟织空楼的一反常态更让他头皮发麻。要知道就在不久之前，银雪差点儿被他施以温暖微笑的这个人折磨致死。
战枫是在觉得这两个人都疯的不轻，背过身不再去看他们，可这耳朵还是竖着，仔细的听着身后的动静。
烟织空楼终于出了声，他的声音干涩沙哑，他说：“那时你虽讨人厌，却始终没有放弃我……”
他的声音突然中断，空气一下子安静的可怕。
呼吸声，空气里只有烟织空楼的呼吸声。
他的呼吸声突然间变得粗重、急促，渐渐地听起来就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
“你对我做了什么！！！”
战枫只看见烟织空楼用他的膝盖狠狠的顶在银雪的胸口，一只大手攥住了银雪的脖子。
银雪说不出话，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胸骨“咯咯”的响，他的眼前看是阵阵泛白，可他却笑了。
没错，他笑了，笑着用唇语无声的说了两个字：
“抱歉。”
空楼突然像是被灼伤了一般的松开了手，他缩回到床边那个角落，用双臂环抱着两条长腿，将身体缩成一团。
银雪侧着身咳了很久，咳得自己整个胸腹都火烧一样的疼。他把咳出来的血丝胡乱的抹了抹，试了一下想要起身，发现起不来以后，便不再存着起身的念头，翻了个身面对着空楼，缓缓的开了口。
他继续讲了那个未讲完的故事。
————
银雪睁不开眼，也动不了，他听到有人在说话。一个声音听起来年轻些，另一个很粗犷。
年轻的声音略带不满，问道：“赵有财，你弄他回来是故意要考验我医术吗？”
粗犷的声音问：“他情况有那么差？”
银雪感觉有人抬起了他的手腕，左右翻动了一下他的身体。
年轻的声音说：“经脉尽断算不算差？好几种真气乱窜算不算差？，有不止一个人常年向他体内打入真气，故意让他经脉毁的更彻底，内伤是叠了一层又一层，外伤就更别说了，还有……算了，你也听不懂。粗略的估计，他至少过了五年这样的日子，他这小小年纪的，怎么跟人有如此深仇大恨。“
“不对啊，他明明跑了很远的路。我云游的时候正巧撞见了他，那时候暗河宫已经灭了他的门派。我在半山腰发现的他，他跑的可快了。算一算他怎么说也跑了几十里的路，后来跑不动了他就爬，又爬了十来里。我看他是在挺顽强，就给他捡回来了。”
“他还能跑？”
“是啊，”粗犷的声音停了停，似乎是在思考，不久又接着说：“姿势是怪了一点。”
年轻的声音听起来还是不敢相信的样子，又问了一遍：“他骨头都长错了，还能站起来跑？”
“亲眼所见。”
银雪攒足了力气，想要支起身子，可他只觉得稍一用力就全身剧痛，很快他的意识便被这铺天盖地的疼痛淹没了。
再醒来时，有人在给他喂水，他几乎是本能的拼命反抗，却发觉自己根本就动不了。不是身体被绑住、被点住穴道之类的动不了，而是连绷紧肌肉都做不到的那种动不了。
银雪讨厌这种无力感，他眼睛看不清楚，对自己身处的情况一无所知，这带给他一丝绝望。从前他们绑过他，点过他的穴道，也打断过他的手脚，可他从没觉得这具身体不属于他自己，他宁愿疼、宁愿受折磨，也不愿意体会这种灵魂脱出肉体的感觉。
就当银雪千方百计的想要找回身体的掌控权的时候，一个慵懒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
“三儿说你身子太虚，受不得力，所以要我布了个阵，把你的身子定住了。”
银雪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根本就发不出声音，他模模糊糊地看见自己的手脚都直挺挺的绑着夹板。
他转动眼球找到那个说话的人，尽管在他的眼睛里，那人只是一个淡蓝色的轮廓。
“你等我什么？三儿说了，以前有人给你喂过毒药，把你的嗓子弄坏了，他正给你治呢，你别担心。”
看着银雪仍盯着自己，他又接着说：“你这手脚还有别的地方，骨头都长歪了，所以只能打断了重新接，还有……
反正你就知道三儿会把你完全治好，脸这一身的伤疤都给你消了，免得我们看了怪难受的。
银雪没有回应，他盯着面前的一片虚影，愣了很久。
他在床上躺了大半年才能坐起身来，他的身体实在太差，七年地狱一般的生活，几乎完全摧毁了他，即便是医术举世无双的缥缈派三弟子烟水阔也足足用了两年的时间才让他逐渐恢复了过来。
缥缈派文明江湖、人人称道，可没人知道这个以在江湖流传百余年的神秘大派算上师父，也只有五个人。
缥缈派这个名字是大师兄起的，只是因为他们的师父名叫缥缈真人。
大师兄赵有财，成年之后才被真人收为徒弟。他并非是中原人，他生在草原上，在游牧中成长，浓厚的乡土气息早已经融入了骨子里，即使修仙大成，也盖不住那股土味儿，当然也磨不掉他热情豪爽的性格，所以缥缈派在江湖中渐渐有了名声，所以他捡回了四个师弟。
二师兄江神子，嗜酒如命，缥缈派的后山一块空地上有一个酒壶堆成的小山，为了不让人碰，他还特地布了阵，仍人没法子碰到他的那堆垃圾。直到有一次，他的酒壶山体滑坡砸坏了缥缈真人的小花园，他才恋恋不舍的将那堆垃圾清理掉了。
三师兄烟水阔医术登峰造极，在四个师兄中年纪最轻，在银雪到来之前，就连缥缈真人也是她的试药对象，自银雪被赵有财捡回来以后，整个缥缈派的试药任务就都交给了银雪。
四师兄青门饮在加入缥缈派之前便是小有名气的剑客，沉默寡言剑不离身，就连吃饭睡觉甚至是洗澡的时候也要带着，但他的剑却经常会换，从一把锈迹斑斑的环岛另一把破破烂烂的，用坏一把就出去捡一把。看起来冷的像冰，实际上却只是不善交际，否则也不会将自己的武艺倾囊相授。
就是这样的四个人，给了银雪新的人生。
但银雪却无时无刻不想逃出去。
因为他害怕，他怕这些人也会突然间变脸，变成恶魔，他不要在加入任何门派，他不要被困在一个地方，他痛苦，他挣扎，他绝望，他封闭了自己的心，不再相信任何人！
缥缈派与世隔绝，山上有江神子布下的阵法，这阵法既是幻象，又是围墙，修为若是高强，便可以自由出入。
所以破阵，几乎成了银雪的日常。
开始的两年，银雪都在治伤和逃命中度过，但师兄们对于他始终采取放任的态度，既不阻止，也不特意去寻他，他师兄们也习惯了，每天除了做自己的事情，就是去观摩这个执着的师弟破阵，期间赵有财和烟水阔会时不时的给点儿建议，四师兄也会默默地给他提点。
师父出关的那天，他仍在破阵，真人只是找到了他们，没听任何人说话，就只说了一句：“你就是我的关门弟子了。”然后看了一眼赵有财，便走了。赵有财知道，他再也不能捡人回来了。
后来的故事，有些老套。
他心安理得的做了七年的缥缈派小师弟，后来他走出了缥缈派的山门。
他走的那天，师兄们都在，真人也在远远的看着他。
他笑了，说想再看看未曾认真看过的天地。
————
“大师兄在我口不能言的时候，给我取了个名字，叫王富贵，一直叫到他登仙。他酷爱跟我打赌，我输了他就揍我一顿，后来我发现，我的内功也越来越强了。”
“二师兄会时不时的找我喝酒，给我带点儿小玩意儿，啰嗦的就像个老妈子。“
“三师兄常拿我试药，后来我躲着他，他就苦练了一个多月的弹弓，终于把一颗变声丹喂到了我嘴里。为了让我喝药，他甚至能把药粉倒进河里。“
“四师兄方法比较简单，一直到我能够与他打个平手为止，他每次来找我练剑就把我打个眼眶泛青。”
“听起来耳熟吗？”
烟织空楼没有回答，他站起身走到了门口，背对着银雪。这些他当然熟悉，因为当初，银雪便是如此对他。
银雪没有动，他轻轻的说：“我……始终无法做到他们四个人能做到的事。到头来，也只会做小师弟，做不成大师兄。”
饮血的声音让人听起来倍感落寞，他说：
“空楼，对不起。”
烟织空楼停住了脚步。
“明日，到武室等我。”
烟织空楼没有回音，无声无息的走了出去。
银雪看着战枫，他正欲言又止的想问却又不敢问，于是银雪便主动开了口：
“他之所以疯，是因为困在暗河内功第九重出不来，真气乱了套，在他断我经脉的时候，我悄悄的将两种内功打入他的经脉。今日看来，终于是有用了。”
战枫惊诧的问道：“公子你是说……他断你经脉这件事，是你计划好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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