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玛西亚篇 第三章 抽丝剥茧

次日清晨，我来到大厅中便见到了自己接下来行程的向导。

“鹰眼卫军士长，奎因，向您报道。”

奎因，虽然我以前从未见过她，但是这个名字也算是如雷贯耳了。鹰眼卫“盛名在外”，但其中也并非全部都是无能之辈，而奎因就是这样的一个特例。虽然身处行伍之中，奎因通常习惯于单独行动，只有一只名为“华洛”的猎鹰常伴身旁。她与华洛一同为德玛西亚立下了赫赫功勋，一步步被擢升为鹰眼卫军士长，甚至被嘉文三世陛下亲自授予了“德玛西亚之翼”的称号。

“大多数士兵只会依赖于他们的武器，很少有人能真正的与战友唇齿相依。”这是奎因的名言。

在奎因的带领下，我们很快来到了出事的斯科特男爵的府邸。这里张开了一个结界阻隔了内外，大门前还有着一队士兵值守，不过他们显然并没有好好的履行自己的职责，只是三五成群的坐在那里开着小差，一个队长装束的男人更是在大白天就已经喝的七荤八素，摇摇晃晃的站在那里发着酒疯。

奎因面色冰冷，面部肌肉微微的抽动了一下，看的出已是怒火中烧。我哭笑不得，唯恐她一言不合就冲上去教训那群兵痞一番。鹰眼卫中的士兵多是贵族，能够混上个一官半职的人，要么足够有本事，要么家世足够显赫。这个烂醉如泥的酒鬼显然是跟“有本事”这三个字扯不上什么关系了，那么奎因若是得罪了他身后的家族，只怕是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我小心的防备着，盘算着只要奎因有想要冲上去的举动就立刻出手拦住她，至于拦不拦的住其实我也没什么把握。

好在她并没有这么做。强压怒火，她深吸了一口气，表情也随之平复了下来，对我说了一句：“让你见笑了。”声音虽仍然冰冷，但已听不出丝毫怒意。

我耸了耸肩，没有接话。我本以为看起来冷淡到近乎冷酷的奎因会是那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刚直性子，没想到居然有着这么深的城府，也难怪她能够以平民的身份爬到了鹰眼卫二把手的位置上来。

她走上前，朝背对着她坐在地上闲聊的士兵背上踢了一脚，不重，有提示的含义但并没有什么惩戒的意味在里面，典型的恼怒于下属没有好好迎接自己时的领导做派。

众人看到奎因，纷纷起身列队，但脸上仍然是嬉皮笑脸的问道：“早啊，奎因军士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奎因哼了一声，也不理他们，径直走到此刻已经躺倒在地的队长身边，仍旧是面无表情的冷声道：“哟，肖德队长，几个菜啊，喝成这样？”我忽然怀疑奎因不是不苟言笑，而是面瘫……

回答她的是渐渐响起的鼾声。奎因皱了皱眉，转头叫了两个人出来对他们说：“找个角落把他给我丢进去，丢人玩意。”

那两人赶忙上前来，抓起队长的双手双脚将其抬起，不知道打算抬到哪里去了。

奎因也懒得管他们，指着我介绍道：“这位是伊泽瑞尔先生，来调查斯科特男爵灭门一案的，打开结界。”

“伊泽瑞尔？是不是那个皮城的首席探险家啊？”士兵们交头接耳个不停，虽然声音其实已经很大了，我即使再远十米也能听得到。又是苦笑，你说人要名气太大也真是不方便啊。

看到他们的反应，奎因又重复了一遍，语气不耐：“把结界打开啊！”

一个士兵这才如梦方醒的“哦”了一声，从衣甲中掏出一块阵石，握在手中低声咏唱了几句，只见环绕着斯科特府邸的结界之上出现了一个一人来高的通道，奎因便转身领着我踏入其中。

当我们通过之后，结界上的通道便在我们的身后如水面一般缓缓合拢，泛起一圈圈波纹，外面的一切也随之被结界遮蔽看不真切了。

“真亏你能忍啊。”我看着面无表情的奎因感慨道。

“跟这群富家公子相处，要么融入他们，要么就只能被他们排挤，甚至可能连命也保不住。”奎因淡淡的说道，仿佛是在说着什么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一般。

“你既有抱负，何必把自己圈禁在这乌烟瘴气的鹰眼卫之中呢？”我转过身向屋内走去，随口问道，“无畏先锋难道不是一个更好的选择吗？”

一声轻笑传来，我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却正见到全程板着一张脸的奎因居然露出了笑容。这笑容之中包含着复杂的情感，有欣喜，有慰藉，有轻蔑，又似乎带着些许苦涩。

“我的抱负，只不过是守德邦安宁。身在鹰眼卫，足够了，”奎因扭头看向大门口，仿佛能够透过那道结界看到外面那帮正在开小差的兵痞们，“鹰眼卫已经烂透了，若是连我们这些做事的人都走了，德邦的安宁日子也就到头了。”

“不说这些了，心烦。”奎因紧走两步，赶在我之前推开了紧闭的房门，对我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踏进屋内，现场倒是颇为整洁，除了一些难以去除的血渍之外，屋里已经被很好的清理干净了。

抬起手，我闭目低声吟唱了一个魔法术式，淡蓝色的光球在掌心中亮起，随后无声的爆开。一道无形的冲击波四下扩散，穿过了一切阻碍，完整的填充了整个房间，屋内瞬间如被淡蓝色的荧光粉所覆盖。

这是一种源自祖安的魔法术式。祖安号称“罪恶与混乱之城”，凶杀之类的恶性犯罪事件多如牛毛，让祖安的条子很是伤脑筋。于是他们开发出了这样的一种术式，可以在犯罪现场打下刻印，锁定下现场的现状，随后就可以随意的处置现场了。当后续有需要重新勘查取证的时候，只需要用相应的术式调取曾经的刻印，就可以复现整个犯罪现场的原貌了。这种术式非常方便实用，很快便在瓦罗兰各国流行开了，有效的提升了各个国度的破案率——除了祖安。

毕竟祖安的混乱源自于违法作乱的犯罪分子太多条子人手太少，而不是这个国度的条子无能……

一道光华闪过，现场还原到了打下刻印时的形态。虽然昨天听完盖伦的描述，我多少有了一点心理准备，但此刻亲眼看到这幅惨状还是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冲击……

“呕。”我强忍着胃里的不适，捂着嘴向屋外跑去，刚踏出房门胃里便一阵剧烈的抽搐，扶着一根石柱俯身在草丛边狂吐不止，直吐到胃里除了酸水什么也没剩下方才止住。

“抱歉。”我吐的脸色苍白，接过奎因递来的纸巾擦了擦嘴，苦笑道。

“没什么，来看过现场的人里，十个人有九个人和你反应一样。”奎因耸耸肩，显然已经见怪不怪了。

手抚胸口顺了顺气，我勉强平静了下来，强打精神重新踏进现场。做好了充分的心里准备，加之胃里也实在是没东西可吐了，这次再看到那片血腥的现场时，虽然仍有些许不适，但总算没有那么强烈了。

“现在有哪些线索了？”我缓步踏入这一片尸山血海中，皱眉环视，支离破碎的残躯铺满了整片地面，说句血流成河丝毫不夸张。墙面上密布着喷溅状的血渍，显然是行凶者分尸时留下的痕迹。

“线索很少，”奎因回道，“被人发现的时候，男爵一家已经死去很多天了，是临近的贵族闻到了血腥味和腐臭味才向鹰眼卫报了案。接到消息后我们立刻封城排查了两天，可惜什么线索也没查到。”

我点点头，案发之后，凶手只要脑子正常就肯定会立刻逃出城去，已经过了几天时间再来封城，纯粹就是例行公事罢了。

“案发时周围的人就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吗？有没有听到什么打斗声、惨叫声之类的，或者感知到魔力波动？”目光扫过满地的尸块，体积最大的约莫也只有成人手掌般大小。所有尸体的头颅也尽数被仔细敲碎，甚至连一块完整的头盖骨都没能发现。

“没有，贵族的住宅普遍相隔较远，庭院又大，如果不是特别大的噪声从外部很难听清，而且，”奎因顿了顿，示意我朝她手指的位置看去，解释道，“如你所见，屋里根本没有打斗的痕迹。”

“啧。”我咧嘴，满脸疑惑的深吸了一口气。我询问过拉克丝，这个斯科特大约是一个中级魔法师上游的水准，虽说并非多么强大，但想要在他做出反击之前瞬间将他击杀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更何况，这屋中共有三十多人，只要被惊动不可能不留下一点慌乱与打斗的痕迹，屋中断没有这么整齐的可能。从现场状况来看，最凌乱的地方全部集中在长餐桌边，就好像这一家人是整齐的坐在餐桌边被人同时处刑一般。

想要做到这一点，就算是精锐的杀手，也少说需要二十人，但奎因否认了这种可能性。虽然鹰眼卫绝大多数人靠不住，不过总归还是有些可靠之人，况且奎因每隔两日也会亲自带队在城内进行巡查，又有华洛从空中俯瞰观察，绝对能够肯定城中没有发现过这么大规模的可疑人员，即便他们化整为零的行动也不可能。

“也就是说凶手的人数很少。”我两手环抱在胸前，低头沉思着，既然屋内众人不是同一时间死亡，而见到有人死去时活着的人又没有反抗，就只能说明他们已经失去了反抗的能力，或者，失去了意识。那就是说……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验尸报告里提到了死者的血液中都检测出了大量安定的成分。”奎因忽然开口补充道。

我愤愤的白了她一眼，这么重要的线索你倒是早说啊！让我在这白白推理半天，眼看就要得出结论了你突然给我来一出剧透，一点成就感都没有了好不好！

“下药吗？”我沉吟道，“这倒是解释的通为什么没人反抗了，可是凶手为什么要分尸呢，把尸体切分的这么细碎恐怕需要不短的时间吧，他就不怕有人发现他？”

我蹲下身，凑近了一段看起来曾经是手臂的部分，肌肉的断口倒是平整，是利刃切割所致，但骨头却出现了严重的破碎，显然是被钝器击碎的。又随机查看了几段碎尸，很多都出现了相同的症状。

这足以说明凶手绝不是一个武者，力量不足以切断坚硬的大骨骼，所以才需要先把这些他切不断的骨头砸碎再用利器分割。

可是这是图什么呢，除了拖延时间增加自己被发现的几率之外毫无意义啊？

难道是为了泄愤？我扭头向奎因问道：“斯科特男爵有什么仇家吗？”

“有啊，而且很多。”奎因一脸的理所当然。

“什么？”我有点恼火了，一跃而起，咬咬牙，出于礼貌还是忍住了想要指着鼻子骂人的冲动，“这么重要的线索你一定要我问了才说吗？”

“不是你告诉我的吗？”奎因耸耸肩，仍是一脸的平静。

我闻言一愣，仔细回忆了一阵，确信自己应该是没有说过什么关于斯科特的仇人的消息才对啊，不由疑道：“我怎么说的？”

“你说整个光辉魔法师团都是他的仇家。”奎因依旧是那么的淡定。

……

我真的想打人了。

“除此之外呢？”我感觉自己的面部肌肉在抽搐。

“就我所知，没了。”

“那什么，商量个事，”我摸了摸鼻子，有一点点的无奈，“你要是有线索你就直接告诉我，要是没有线索的话，咱就别开玩笑了好吧。”

莫名的有种心灰意冷的感觉，我有气无力的在屋里转了一圈，问道：“男爵一家都死在这了？”

奎因点头道：“我们找到了每个人的……残骸。”

“残骸？”我对奎因的用词有点诧异，虽然全都被分解了，但正规的说法也还是尸体才对啊。我随即注意到奎因的表情不太好看，怔怔的盯着墙面，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才发觉墙面上远远不只是有血迹那么简单，还有……碎肉，以及一些难以名状的东西。

我不敢细想那些东西是什么，只觉得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胃又开始翻涌了起来。我捂着嘴，感叹道：“变态啊！？”

“现场能找到的也只有这些了，”奎因叹息道，“凶手做的很干净，没有留下一点关于他的线索。”

手一挥，刻印还原出的影像如烟雾般散去，屋里还原成了之前空荡荡的原貌。见到了房间原本的惨状两相对比，我忽然觉得现在的房间简直就是一尘不染，真亏得他们能打扫到这个程度。

走到庭院之中，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我长舒了一口气。现场还原的术式并不能还原气味，可是看到那个场面我全程都觉得自己仿佛浸泡在一片血池之中，似乎还能嗅到那浓郁的血腥气，这让我始终非常压抑。

“我想不明白，凶手屠杀了斯科特一家人也就算了，为什么非要做分尸这种事？”我苦着脸沮丧的说道。

“大约是与男爵有什么血海深仇吧。”奎因站在我身旁，看着敞开的房门若有所思。

又是一声长叹，我没有接话，两手环抱胸前沉思着。

真的只是因为复仇而杀人吗？现在看起来这似乎是最合理的解释，但直觉告诉我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我的直觉从来都不是没有根据的，一定是有什么细节，我的潜意识察觉到了，可是并没有引起重视。

会是什么呢？我闭上双眼，将全部的意识沉浸在了回忆之中，仔细的排查从进门以来所感受到的一切。

会是什么呢？

碎尸……

斯科特……

宫廷魔法师……

魔法……

我猛然睁开眼，向奎因问道：“你熟悉斯科特吗？”

奎因被我问的一愣，想了一下说道：“同为王室效命，多少见过几回，但也谈不上熟悉。”

“他用法杖吗？”奎因话音未落，我的第二个问题便随后追至。

“魔法师不是都用法杖吗？”看起来奎因对于魔法师的了解并不多，甚至还有着“魔法师一定使用法杖”的刻板印象。

“不一定，比如我，”我简单明了的回应，继续追问道，“你仔细回忆一下，你见过他的时候，他有带过法杖吗？”

“法杖……”奎因陷入沉思，许久之后，忽然击掌道，“对了，男爵有一柄狮头金杖，是陛下御赐之物，他深以之为豪，几乎从不离身。”

果然，我眯起了眼，笑道：“那你们在搜查斯科特府邸的时候，可有发现这柄金杖？”

这次奎因彻底的愣住了，从她惊愕的表情我便可以看得出，前后许多次的搜查之中，从来就没有人注意过这一点。这也怪不得他们，派遣来此调查的都是士兵而非魔法师，对魔法师也没有多深的了解，自然是注意不到法杖这种细节的。而德玛西亚的魔法师们都并不待见这位斯科特男爵，想来也是不会有谁“屈尊降贵”的来到这么一片人间地狱中调查。于是这个线索居然就这样轻易的被人忽略了。

所幸你们碰上了智计过人明察秋毫思维敏捷英俊潇洒举世无双的伟大探险家伊泽瑞尔大人我，否则你们永远也别想解决本案。我嘴角勾起一缕微笑，心中对自己赞叹不已。

先前让我感到不对劲的，正是这位宫廷魔法师的家中，竟然找不到一柄法杖。虽说现代的魔法师未必就一定使用法杖，但或许是某种情怀所在吧，很少会有哪位魔法师连一柄法杖都没有的，就算是我这个过去的半吊子魔法师家中也收藏有几柄。而斯科特既是极为看重那柄御赐的狮头金杖，这柄金杖现在却不在他的家中，只能说明……

“凶手偷走了金杖。”此时奎因才终于明白了我的意思。

“查，”我点头道，“找到金杖，就能找到凶手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