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年

“小寒，一起回去啊，中午去学堂之前我在你家宅子门口等了好一会儿，你家吴妈告诉我你今日又走得早，你何故不等等我一起走呢，还是那副孤傲清冷的性子，罢了，一起回去吧！”讲这话的便是与父亲交好的刘世伯家的三小姐刘知棋。

　　刘知棋，听着倒像个少爷的名字，因着刘世伯痴迷棋艺，她也得了这个名字。

　　知棋都如是说了，二人便一同比肩走出去，北方的冬天确是寒气逼人，呼吸间便是一阵白雾缭绕，就在这白雾的缝隙之间，那副坚强消瘦的背影却是那么夺目的存在，仿佛是这一片玫瑰园中最明媚的向日葵花朵，有着使人上瘾的致命吸引力，是那么积极温暖。

　　看见前面不远处的何铭阳，知棋眼里满是掩饰不住的欣喜，眼神是一刻都不离去的注视着，嘴里还念念有词“凡人之躯，比肩神明”，小寒环视了一周，四周的小姐们无一不是像知棋那样眼里尽是痴迷。

　　想到这里，小寒心里却是冒出一股怨气来，像是狂风暴雨前的闷热气息，让人不自觉地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提前恐惧感，毛骨悚然而又无可避免。

　　小寒没好气的嘟囔知棋“何故就这般痴迷了，怕是连魂儿也被勾去了，哪还有什么大户人家千金小姐的骨气，你一人如此便罢了，可笑这世间女子都是这般俗气，竟是揪着这一个人儿不放了，纵是丫鬟小姐前拥后呼的宝玉，也没这般奢华的待遇。”小寒嘴里满是不屑的语气，笃定无比，怕是要极力的掩饰内心说谎的空虚。

　　“我的好姐姐，若他是宝玉，你便是哪一个呢，是一眼便忘不了的黛玉呢，还是一心想要嫁与他的宝钗呢，更别怕是日日夜夜都陪伴身旁的袭人了，是吗，我的寒姐姐，咳咳咳。”知棋半开玩笑的说着，竟带着这样明显嘲讽的语气不加掩饰的笑出声来。

　　不过这倒是一下堵住了小寒的嘴，她想着反驳，却无话可说，只得耍着小性子落下知棋一个人在前面匆匆的走了，……

　　小寒到了宅子门口，站立了好一会儿，仔细地看着这个她居住了十六年的老宅子，宅子明显是陈旧了一些，虽然还是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可小寒心里却深深的知道，方家的条件是远远的不如从前了。

　　门口的两个石狮子已经被风雨腐蚀早已看不清原来凌厉凶狠的眼神了，但小寒可以想象的到，在几十年前，这片地界是那么气派，是旁人过去总要忍不住多伫立一会儿的大家大户。

　　方家是世世代代的书香门第，父亲祖上几代都是朝廷科举名列前茅的有才之士。

　　然而，到了民国，原本熟读经论的名门乡绅反倒成了呆板顽固的代名词，方家的日渐衰落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

　　想着想着，小寒满怀心事的走进正门，进去之后，先是向右拐向长廊处，接着又是同门一侧的长廊，长的似乎不见底，小寒一直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似乎有一场花开又花谢的周期那么长，接着到了东北角一隅的二层阁楼处。

　　伴随着西方女式皮鞋特有的“啪嗒啪嗒”声，只见吴妈端着大半碗中药唉声叹气的走出来，一个不留神，两人便撞在了一起。

　　大半碗黑褐色的液体便顺着小寒学生服的衣领处迅速的留下来，在浅蓝色布料上形成一幅歪歪扭扭的画作，正像后院里那棵参天古树如今光秃秃七七八八凌乱排列着的树枝，粗糙而又丑陋。

　　伴随着而来的，还有那股苦到发腻的气味，像是水池里腐烂已久的荷叶，颜色早就没有了夏日里晴朗的墨绿，只是肮脏的黑褐色，旁边蠕动着的，是无数恶心无名的虫子。

　　小寒强忍住从胃里一阵阵犯上来的恶心，想要呕吐，却只能面无表情的看着它继续在自己心爱的学生服上面肆意流动。

　　“哎呀，小姐，是我太莽撞了，对不起，小姐，快将衣服换下来，吴妈给你清洗干净，对不起，对不起，小姐。”

　　吴妈是当时跟着母亲陪嫁过来的佣人，比母亲年长许多，当初是外祖父母希望到了夫家以后，能有个帮衬照料的人。

　　现在这时代早就已经是民国了，可在父亲母亲和吴妈这一代人眼里，还是清王朝时期那副主子奴婢的思想。

　　对于吴妈的连连道歉，小寒也是无奈了，只得赶紧转换话题，“我母亲今日病况如何了，这药又是一口没喝吗，今日大夫可有来过，如何讲的？”

　　吴妈这才说起了正事“太太今日叫郎中来看过了，把了脉，说是和往日无差，只需按日喝药即可，可关键是太太近日来精神气弱的厉害，又叫唤药苦，喝不了几口就吐了，小姐，快进去看看太太吧，陪太太说说话。”小寒于是换了衣服之后，走进母亲居住的偏阁。

　　刚刚走到门口一两步的地方，一股浓烈的苦涩中药味扑面而来，也究竟是不晓得那大半碗药在这房子里搁藏了多久。

　　屋内一片暗沉沉的样子，愣是没有一点光线，这房子本就是背阳面，还层层的拉着帘子，小寒每每走进母亲的屋子，想起来的也就只有西游记里唐僧被骗进去的那个盘丝洞一样，潮湿，阴冷，让人毛骨悚然。

　　再走近一点，母亲那张饱受病魔缠身的面容便在这片黑暗中向她靠的越来越近。

　　其实，仔细一看，母亲脸上的五官是那般美丽，可想而知的是，当年她还年轻，她身体健康的时候，惹得多少青年才俊为她痴迷不已，又想到她和父亲曾经那段人人广为流传的爱情故事，佳偶天成的结合，是人人都艳羡的美好……

　　可是，如今这副虚弱无力的模样，连好好睁眼的能力都是没有的，小寒走到床边，却是没有再进一步的勇气了，只是呆呆地望着。

　　“小寒，小寒，你父亲呢，快，咳，快叫他来看看我，咳咳……”母亲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喊着。

　　自母亲生病这几年来，每次一见她，总是这样一句话。

　　小寒没有说话，只瞪大了眼睛，瞪得眼里红血丝满布，最后终于以一颗颗豆大的的滚烫的眼泪终结……

　　小寒最终还是没有说话，扭过头，快速的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