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馋
“嘘！二师兄来了”
二师兄，即隔壁兄弟班班主任，名叫太乙。高中的小孩总爱以貌取名：太乙正当壮年，发际线爬得老高，胡子和眉毛一个正八，一个倒八。一张脸乍一看，像个倒过来的鸡翘翘，不笑的时候，两颊的肥肉受地心引力向下松弛着，不过好歹悬崖勒马，没松成一只沙皮狗。顶着一怀胎八月的大肚，气色却总像坐完月子一样红润，晚自修值班时往台上一坐，两米长的讲台桌显得满满当当的。操着一口能拿国家特级证的标准川普，是九、十两班科任语文老师，兼九班的班主任，带出过状元。
早读虽说是早读，如果没有老师组织，齐读出声是不存在的。一般学生都低着头看英语或语文课本，美其名曰默读，但大家都垂着眼，犯困睡觉的和真在背诵的表面上都一个样。偶尔还有偷偷啃面包的，趁早读轮班的老师走到班级后面，迅速低头咬一口，含在嘴里，面不改色地继续盯着单词，许久才轻轻一动腮帮。
兴许是低头看书时间久了，眼皮不自觉地沉重起来，稍稍走神，困意就缠了上来。早读后的第一节课，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今天第一节是语文。
“……排排焉，蛐蛐焉…*”
太乙正强调着虚词的释义，敖丙这组第一桌的短发女生，已经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吻着课本。有一位死撑着不愿意错过任何知识点的同学，在桌下偷偷泡起了速溶咖啡。一股诡异的香油味在教室中弥漫开来，极其容易令人误解为有人在上午第一节课上吃凉拌菜。
敖丙也嗅到了那味，他似乎还听到了有谁的肚子微乎其微地响了一声。
他低头在焉字下面点了一个红点，隔壁位的同学转着的笔掉到书本上，接着毫无顾忌地打了好大一个呵欠，动静刚好能够清晰地收入敖丙耳里。
打呵欠是会传染的。
敖丙定了神，压下了张嘴的冲动。他昨天睡的也不早，快月考了，他完成作业后又刷了一套解几的大题，总算是对第二问有了些把握。高中生严重的睡眠不足令敖丙有些难以完全集中注意力，他的目光转移到了桌前摆着的那杯咖啡。
他到班级其实不算迟的，除了个别寄宿的同学，基本没几个通学生比他早到校的。他扫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可疑对象，也不好意思问前面满嘴鼓鼓，嚼着麦满分的女生，只好暂且收起纸袋，又将便利贴贴到文件袋里，开始早读。
此时，那位偷泡香油的同学拿起杯子海饮了一大口，像是来了电，竖起背，坐得笔直，开始奋笔疾书，在书本上记下老师的每一句话。
连句末语气词都不落下。
敖丙犹豫片刻，终究是拿起了那杯海盐咖啡，在太乙转身写板书之际，抿了一小口。
奶霜甜而不腻，咖啡浓厚醇香。
初秋微凉的清晨，一口暖饮下肚，整个人都恢复了几分元气。
敖丙没敢再喝，提了精神就继续专心致志地盯着电子白板听课了。
不过下课之后，一波同学不敌困境阵亡，趴倒在桌面上补觉。老师见怪不怪地撤了，敖丙才一边复习记忆着笔记里的重点字词与句型，一边一点一点地喝着，下一节课开始之前，咖啡便见了底。
接下来的一整天课程，敖丙再没犯过困。
在不知多少人内心共同的掐表倒数下，放学的铃声如期而至，赶晚饭的学生鱼贯而出。这时候出去，不论是学校食堂还是校门口的几家小饭店，都是人满为患。敖丙一如既往，稳坐在位子上，埋头写着没完成的卷子。他不喜欢拥挤人多的场合，所以总是留在班级写一会儿作业，等到有个别速度快的同学吃完回班准备晚自习了，他才起身去学校食堂。
待敖丙照着实验设计，画完电路图的最后一笔，抬头看了一眼钟，六点十五。
一中晚上七点开始晚自习，敖丙合上笔盖，拿出饭卡塞进校裤口袋，想了想，又把空了的咖啡杯放到纸袋里，抓在手上，起身出了班级。
十班挨着楼梯，敖丙是从后门出去的。他正想把纸袋拿到拐角处的垃圾桶里扔掉，冷不丁撞见一个倚在后门口的身影。
是昨晚那个男生。
他也看到了敖丙，不过目光很快被他手中的纸袋与空杯子吸引了过去，嘴角上扬，勾起了一个狡黠的笑。
“你喝了？”
敖丙微微一愣，反应道：“是你送的？”
男生挑了挑眉：“你还想谁送？”
不等敖丙回答，男生继续说道：“昨天，谢了。”
敖丙摇摇头，没再说话。
男生向前一步，拉近了距离：“哎，喝了我的咖啡，就是我的兄弟了啊。走吧，一起去吃饭，等你半天了。”
敖丙睁圆了双眼。
敖丙生的眉目清隽，皮肤白净，要是放娱乐圈里，实属“小鲜肉”“小白脸”那一类的美色。他留着一头及腰长发，平时用最简单的皮筋高高扎成一束，忽略那一身宽大肥厚的运动校服，活像从哪个古装剧组里走出来的仙长。但他刻在基因里的特殊社交恐惧，直接影响着他全身上下每一个蛋白质的合成，由内而外组合出了他身上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
高中的男生大多都聒噪又自以为是，像开屏的雄孔雀，认为自己花枝招展，实际上腚都给人看光了；还有一小撮男生则一心只读圣贤书。前者鲜少有自知之明地将敖丙划入不与自己同流合污的那一类，虽然在校内体育课打球等团体活动都会叫上敖丙，但课后和女生聊骚、分享小电影这类地下行动是没有人找过他的，更不用说勾肩搭背地互认儿孙。至于后者，不好意思，他们没有社交，他们眼中只有学习。
每每体育课后，打完球的男生大汗淋漓地挤在后排偷偷打游戏，一准许自由活动就回班埋头学习的敖丙，听到他们毫无顾忌地互相骂着“狗逼玩意还抢你爷爷的野”时，心里是羡慕的。但自启蒙就严厉的家教，彬彬有礼几乎在敖丙的大脑中建立了新的突触，对长辈不得用“你”，只能称“您”；不得说任何不合乎礼仪的话，谦敬词用错了会受到责罚。可在如今这个百花齐放的时代，“卧槽”都同吃喝拉撒一样，成为人类的本能了。因而敖丙与同学之间的关系，往往都是始于礼貌，止于客气，说白了就是没有深交。他像只寄居蟹，拿疏离当保护壳，不敢主动与人亲近，害怕露怯，害怕说错一句话，让同学们觉得自己是另类。
朋友对他来说几乎是奢侈。
或许是“我的兄弟”这四个字眼太过诱人，敖丙第一次试图主动从壳里探了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心跳莫名有些加快，轻轻“嗯”了一声。
男生嘻嘻一笑，伸手勾住了敖丙的脖子：“我带你去吃我最爱的店怎么样？对了，你知道我名字的吧”
敖丙偏头看了他胸前的校牌，点头
“好”
他在心中默念，哪吒。
哪吒收回手，示意敖丙跟着他。
敖丙同他并肩一起走出了校园，哪吒没有再说话。但敖丙也不觉尴尬，这是他第一次与别人相处时，心中是被期待与新鲜感充满的。
敖丙忍不住猜测着，哪吒最爱的店，会是什么呢？
华灯初上，横过校门口的那一条柏油路沿街是一排的小店，套餐饭小吃麻辣烫牛排意面，甚至小火锅和烤串，种类应有尽有，此时小店里乌泱泱全是他们的股东——一中学子。然而敖丙一次都没来吃过，家里是绝对不允许他吃没有保障的食物的。
这也给他跟哪吒出去吃这件事多了一分初次犯戒的禁忌兴奋。
可敖丙跟着哪吒直直走过了这一排美食，却没有停，而是一直向前，走出了柏油路，拐到旁边的小街。
敖丙有些诧异，如果他没记错，这条街，好像是…丧事一条龙。
映入眼帘的花圈店证实了他的想法。
又走了差不多几十米，哪吒终于在一家寿衣店面前停了下来，敖丙有些迷茫地跟着止住了脚步。接着，哪吒轻车熟路地闪身进了寿衣店隔壁的一家，昏暗的、极易被人忽视的小馆子。
敖丙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招牌上是信马由缰的四个毛笔字：真人拉面。
若不是敖丙小学时学过书法，对草书有所了解，是绝对认不出来的。
他紧跟着哪吒进了面馆，这个不起眼的小馆子面积不大，装修也是老旧的，墙边贴了一层瓷砖，墙壁已经不白了；左边墙上两个吊着控制线的风扇呼哧呼哧转着脑袋，右边则粘着一大张红底高光蓝字的菜单；靠近门口的地方挂了一卷牙签。但敖丙有些意外的是，店里的桌基本是满的。
店里也没有点单的柜台，笔直往里就是厨房。哪吒此时已走到厨房的门前，朝里喊了一句：“婶儿！两碗炒牛肉拉面！”
敖丙只能看见里面的一口大锅，蒸腾着白滚滚的水气，一个师傅在氤氲中，手扛着面板往里边下刀削。旁边一口大灶，围着围裙的身形小巧圆润的大妈掌着勺，翻炒着什么，灶前明晃晃的黄灯被咸香热气笼罩着。她听到哪吒的话，抬高声音：“两碗牛肉炒拉面是吧！知道了！”
哪吒转过身，一个位子刚收完碗，他便带着敖丙一起坐了上去。
他从旁边抽出了几张纸，把尚有残存水渍的桌面擦了擦，随后一个漂亮的斜抛，把脏纸扔到垃圾桶里。他拍了拍手：“我去拿餐具”
敖丙坐在他对面，下意识起身道：“要我帮忙吗？”
哪吒呲牙，乐了：“你是觉得我连两双筷子都拿不稳吗？”
敖丙微讪，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哪吒把他按回到座位上，笑道：“你乖乖等着。”
哪吒前脚刚走，两份热腾腾的炒面后脚就上来了，面条是诱人入味的棕黄色，缠着鸡蛋，夹着几片绿油油的菜叶子，顶上盖着大块丰厚的牛肉片。来送面的是那位穿着围裙的阿姨，虽然身材矮矮胖胖，但动作却十分利索，马上又四平八稳地端了两碗满满的飘着鲜香的牛肉汤来。
敖丙礼貌地道了谢，心下觉得这个阿姨的身形与长相都有些熟悉。
哪吒拿着筷子与汤匙回来了，他递了一份餐具给敖丙，接着熟练地往自己那份面里加了一勺辣子，拌了拌，挑起一筷子，眼睛似乎比平时亮几分，他将筷子举到敖丙面前，语气上扬：“试试？加了辣可香了！”
哪吒天生长的带点痞气，照常理这种长相总会给人心术不正之感，但当他此时充满期待地盯着敖丙，就像把最喜爱的食物叼给主人的猫。即使起床睁眼时枕头边上出现一只冻干鹌鹑，主人也发不出脾气来。
等敖丙回过神，自己已经就着哪吒的筷子，把面条吃掉了。
哪吒问道：“怎么样？”
敖丙回过味来，耳朵有些微微泛红，他重重点了点头，也学着舀了一勺辣子到自己面里拌了拌。
他的余光瞥到了对面开始大快朵颐的哪吒，只见后者刚吸溜完一大口面，还嘬了一口筷子。
敖丙觉得自己脸要烧起来了。
一个有些熟稔的男音毫无征兆地在两人耳边响起
“哎哟，吒儿来啦。”
敖丙诧异地抬头，只见哪吒像是吃了一筷子鸡毛，连咳嗽了好几声，之后转头瞪向身旁突然出现的人，犬牙紧咬：“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在外面这么叫我！”
来人嘿嘿一笑：“这有啥子关系嘛，还不是小孩子，莫得生气。”
敖丙顺着哪吒的目光看去，差点没拿稳汤匙。见对方看向自己，他僵直了身体，呼吸一下子局促起来：“老…老师好！”
太乙摆摆手：“你好你好，以前没见着你，第一次来吧？”
敖丙握着勺子点点头。
“来老师家店就撒开吃，要汤要面去找婶婶要，管够！”
敖丙：“好…好的。”
末了又觉得有点不妥，补充道：“炒面真的很好吃”
太乙哈哈一笑，拍拍肚子：“是撒，我这傲然身材就是从小这么吃出来的！”
哪吒在一旁嗤笑一声。
太乙没理睬他，和蔼可亲地问敖丙：“你们抓紧吃吧，不早了，一会要不要我开车送你们回学校？”
没等敖丙想好措辞，哪吒抢先开了口：“就你那老年代步车？你往里头一塞肥肉都要溢出来了吧！哪还有空位给我们！走走走！别影响我们吃饭！”
太乙欲争辩，却又不好当着敖丙面和哪吒这嘴上没毛的小孩计较，堪堪咽下那句 “我的坐骑可是四人座。”
他只当耳边飘过一个屁，拍拍敖丙的肩：“那你吃着，我先撤了哈”
敖丙：“好，老师再见！”
在哪吒催促的目光下，太乙在敖丙看不见的角度剜了他一眼，转身扭着屁股走了。
tbc
*盘盘焉，囷囷焉。不怎么懂川普如何发音ORZ
哪吒：喝了我的咖啡你就是我的人了。
害 还能咋地 吒哥一见钟情了呗 饼饼为爱走出自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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