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恻隐.一

那是北夷的孩子，他知道的。

　　那是亲手杀他父母之人的孩子，他知道的。

　　那是与他有血海深仇的孩子，他知道的。

　　可是当那孩子对着他的剑尖露出笑脸时，他犹豫了。

　　“赫同新历元年，伐夷战争爆发，赫太祖率军北下，一路过关斩将，一举攻陷北夷，而大将军顾翎也由此一战成名，斩下北夷帝王之首级，成为天子身边近臣，当时啊，年仅十七岁的顾翎将军单手持剑，衣衫破碎，浑身是血，恐怖的犹如虎豹猛兽，走近跪伏在地上的夷王，扬手一剑……”

　　一个大汉喝得酩酊大醉，一边讲着一边手舞足蹈地表演，旁边的群众也是个个神采飞扬，拍手叫好。

　　顾忘鸢往嘴里塞了一块蛋黄酥，拍拍衣摆从板凳上跳下来，把几块碎银子留在桌子上，朝着那几个人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便一蹦一跳地出了酒馆。

　　大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人流在各个店铺面前停下脚步。或是喊价，或是叱责，车夫不耐烦的喊叫声，妇人们叽叽喳喳嬉笑着东村西巷的芝麻小事，全都融合在了一起，在繁华的都城里穿梭消散。忘鸢买了一支糖葫芦，踏着商铺前的阶石一路走走停停，拐进了一条不宽的小道，待身后的嘈杂远去，才停在一幢高大华丽的建筑物前。

　　将军府。

　　伐夷战争后，左翼将领顾翎斩下北夷帝王首级，立下赫赫战功，被天子提拔为御国大将军，赐封地，赐官爵，甚至允许府邸建立在京城之内。这等至高无上的荣誉，就算是哪个王爷也无法比拟。

　　府邸的最深处，是一间书房，这里四周围满青竹，竹外还掘了一条小溪，溪中只搭了几块石头做桥，细细的流水拍打着石块，发出很轻很轻的声音，偶尔有习习微风吹过，吹动竹叶。娟娟清溪颤颤翠竹，好一幅风雅墨图。

　　顾翎端坐在屋内矮桌前，垂着眼帘提笔誊书。

　　若不说出来，怕是不会有人相信眼前这个绾发皓腕的翩翩公子是个上过战场杀过敌的将军。

　　雕花门轻响三声，顾翎启唇:“进。”

　　一个家仆推门进来，合袖站在门边:“大将军，忘鸢小姐回来了。”

　　顾翎搁下笔，抬起头:“这丫头又跑出去了？”

　　话音刚落，门口便冲进来一个紫色的球，两扇木门被风刮起，吱呀吱呀地前后摇摆着。那个球径直冲向顾翎，顾翎看也未看便一把抱住了那一团紫。

　　紫球在顾翎怀中停了下来，抬起小脑袋看着顾翎嘿嘿嘿地傻笑。

　　顾翎抬手揉了揉忘鸢的脑袋，满脸笑意。

　　“又去哪儿疯了？”

　　忘鸢很不要脸地又往顾翎怀里拱了拱，嗅着他身上的檀香味。

　　“没去哪儿，就是去街上转了一圈儿。”

　　“我可不信，是不是又去品香居了？”

　　“欸？哥哥怎么知道的啊？”

　　“也不闻闻你身上满是蛋黄酥的味道，我会不知道？”

　　“啊？”

　　忘鸢从顾翎怀中站起，拽着袖子用力嗅了嗅。果然，一股蛋黄的味道扑鼻而来，她心虚地瞄了一眼顾翎，见他一脸严肃，颇为不舍地从袖中抖出一串糖葫芦，踮起脚塞进顾翎手里，不等顾翎开口便一溜烟儿跑出了书房。

　　“鸢儿还要去参书，就不陪哥哥玩啦！”

　　顾翎待忘鸢的背影消失，轻笑着叹了口气:“这丫头，真是一天都不肯消停。”继而语气一转，问一直站在门口的家仆:“我的猜测，对吗？”

　　家仆点了点头:“回将军，将军猜的果然没错，圣上那边，已经开始行动了。”

　　顾翎眸色有些黯淡:“当年我遇到他时，他还是个无权无势的皇子，若非我一力扶持，这个皇位他定是坐不上的。他称皇之后，我本意在隐居，又是他极力劝阻，我念他权力不稳，便答应继续扶持他，谁想到现在，竟又是他起了杀心。”

　　家仆:“将军当年意在报仇，救下圣上不过是顺手，是圣上多次劝说将军成为朝廷重臣，谁想到现在圣上却三番两次怀疑将军，倒是有些让人啼笑皆非。”

　　“十二年光阴，有些事早已物是人非。”顾翎叹了口气，“京城怕是快容不下我们了，府里的东西都打点好了吗？”

　　家仆:“回将军，已经快打点好了，剩下的大概两日。”

　　顾翎:“那就好，再过两天我们便上路。”

　　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急躁的脚步声，砰的一声，书房的门被直接撞开，一个侍女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顾翎眉头一皱，刚要质问那侍女为何如此无礼，侍女却率先开了口:“将，将军！忘鸢小姐！她，她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