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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恨莫初相逢 痴心错付

往生诀

漠南之战汉军凯旋,卫皇后之弟卫青于边塞获封大将军,统领全军。盛恩之下,连襁褓中的三个幼子,也一并获封为侯。外甥霍去病因率八百骑兵,追击数百里,斩获匈奴两千余人,全身而返,天子以其功冠全军,封为冠军侯。自此,民间有歌谣:“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卫霍两族出身奴隶,虽有一人得志,全家富贵之说,但卫霍所立战功却不可小觑。

三天三夜的盛宴及册封大典将长安及周边城镇男子的参战热情点燃到至高点,驻守于西城外的卫尉由中郎将邹子龙统领,命新晋的少年勇将霍去病为主将,主责士兵择选。连日来紧锣密鼓地进行士兵筛选和训练,务求军中将士皆为悍勇善战之人。

京城东大街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放眼望去,到处人头攒动。蓦地,一个皮制蹴鞠旋风般穿街而过,狠狠砸在一售草鞋小贩的摊上,木案上草藤撒了一地。小贩抬头想破口大骂,见得摊上那皮质蹴鞠之上绘一枚银羽,脸色大变,胡乱收拾了物件躲开。

“闪开!闪开!”街头传来一阵喧闹,行人、小贩避之惟恐不及,纷纷闪躲。只见一身着银色盔甲的少年率先跃过繁杂的摊子,找到蹴鞠,一个漂亮的旋身,将蹴鞠踩在脚下,挑衅地看着随后追来的黑色盔甲少年。两人年纪相仿,神色眉眼间却都充满挑衅。两人身后还跟着两队人马,一片银黑盔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煞是耀眼。

黑甲少年紧追不舍,扬声叫嚣:“霍去病,我李家世代为将,陛下将我并入卫尉,你竟敢欺我,任我区区校尉?你以为我人在南军,我便是你军中之人?你今日不给我一个说法,我便揍死你这贱婢之子,让你晓得我们李家子弟的厉害!”

霍去病看他飞奔而至,冷笑道:“我师父统领禁军,我身兼侍中之职,军中官职自然由我说了算。你李家世代为将又如何?此次漠南之战,你父亲十万骑兵,所得竟只及我八百人马。真不知你李家军有何厉害之处!”言罢,脚一抬,将蹴鞠踢了出去,大喝一声:“破奴,接球!”

这一句直将李敢激得哇哇大叫,挥臂喝令手下持械来打,奈何对方一纵人马奔袭灵敏,在繁华街上自在闪躲,全不将李家的追击放在眼里,自顾自耍他们的鞠球。

霍去病部下雷柏与赵破奴二人脚法娴熟,配合默契。雷柏身形微矮,飞起一脚,接连踢倒数人,赵破奴趁机踩在跌倒的仆人后背,飞纵而上,一个倒钩将球接住,躲开扑上前来的李敢,头往后一仰将球顶开。

“好球!”两队人马也不管在大街上来往的人群,来来去去的球与飞扬跋扈的棍棒将整条街的摊子全数打了个稀巴烂,行人无不摇头叹息。然则一个是李广将军的幼子,一个是当今皇上的外甥,谁都得罪不起,只好躲在一边暗自埋怨。

这帮人正在兴头,哪顾得理会。正逢雷柏抢到球,抬脚一踢:“侯爷,接球!”

霍去病挺身接住球,看着向他奔来的李敢,得意地扬起眉,抬起右脚,将落下的蹴鞠一举踢飞了出去。

东大街街头一驾马车正疾驰而至,车顶一副暗红色帷幕,深紫色绸缦帘上绣着高洁傲慢的仙鹤,彰示显赫身份。蹴鞠极速,带着千钧之力撞正马首,骏马飞奔途中,不防这一记重创,被击得狠狠后退数步,惨烈的马嘶声震耳欲聋,马儿奋力挣扎,带着车厢向前飞纵数丈,奈何伤重,呜咽着瘫软,四腿弯曲,竟自死了。

霎时间整条大街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这驾軿车乃主爵都尉府夫人所属,坐得此軿车的,自是汲大人家中女眷。汲黯乃九卿之一,位极人臣,其清廉刚正是倾朝皆知,连皇上都要让他几分,今日冲撞了他的家眷,怕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李敢正愁不能整治霍去病,一见他闯出大祸,不由暗地里叫好,喝令下人向街头巷尾退开,静看好戏。

軿车上跃下两人,马夫急急去探视马匹情状,另一人揭起帘子,轻声询问车中人是否安好。末了,转身将蹴鞠捡起,呈入车厢。

赵破奴与雷柏快步凑近,杵在霍去病身后:“侯爷……”

霍去病深吸口气,推开他二人,走上去,对着车厢作了个揖:“冠军侯霍去病给夫人请罪。”

车厢中的人骤闻此声,兀自怔住,缓缓摊开左掌,掌心一道丑恶疤痕赫然于上。

霍去病隐约听得车内细细的呼吸声,许久听不见对方答话,心中难免忐忑,转身望向身后下属,只见众人一早散得无影无踪。心有怒气,不得不再次告罪:“夫人,下官无意惊扰,还请将蹴鞠交还!”

“冠军侯不止勇冠三军,更叫百姓眼界大开。”轿子里终于有了反应,清丽柔曼的南越之音让他意外,一只小手自帘后撩起帘子,那指尖白皙修长,淡粉色的贝甲如花瓣,手背上的肤色通透映出几道青筋,诱人抚触。只是撩起这一角绸缦,已有淡雅的夏花香气暗自溢出。适才去捡蹴鞠之人伸长了手,将她自车厢中扶出。

霍去病先是见得那女子垂首而出,步下马车。满肩乌丝在冬日近午和煦暖阳辉映下,如一幅静静涌动的黑色丝绸,然后,她抬起头,向他望过来。只是一眼,他脑中竟响起一阵轰鸣,而他那年轻而骄傲的心滚烫灼热地猛烈颤动,胸口所有氧气全在瞬间被抽取干净,几乎一下剥夺了他的呼吸。

她那么美,阳光拂落在她身上,仿若一重光华笼罩着她。一头乌发衬得肌肤似未经人手触摸过的蜜桃上的绒衣。当她眼敛低垂时,浓密而修长的睫毛给玫瑰色的脸颊投去一抹淡淡的阴影;当睫毛扬起,明亮皎洁的眸子闪烁如星,静谧却蕴含千言万语。俏皮的小鼻子细巧而挺秀,端正的小嘴轮廓分明,唇角微微上扬,隐约露出皓洁的贝齿。他的心忽而深深地,深深地沉坠,亦听得自己心中轻叹,这一辈子,怕是再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这女子身上移开去了……

“侯爷今日即可将繁华大街视为蹴鞠场,明日此处亦可成疆场。”她身形娇小,立在他身前不过只及他下颌,可是,那双明亮眸子沉静刚毅,竟无半分怯意。理应娇媚悦耳的声线冷若冰霜,“尚望侯爷能为百姓多多用心!”

若换了旁人,这一番训言他必然受不住的。可是,这当下他只杵着,心中反复思虑的,却是似曾相识的声线。他一定在哪里听过她的声音。然而,这宛若天籁声线之人,他绝不该第一次见。这时,对方正将他的蹴鞠呈至身前来。纤细手腕藏在素色袖中,惟有指尖露在外面。霍去病瞪着那只蹴鞠,犹自魂不归舍,是马夫小声提醒,方忙接过蹴鞠。手心碰上那指尖,微凉触感落在掌上,瞬间一阵酥麻自肌肤传遍全身,又一次惊得他心弦颤动。

只见她转身,低声询问马夫:“这马当真死了?”

她身旁之人回道:“是。死状可怖,你还是不要看的好。”

霍去病心中又无端对那人生出一丝妒意,他二人言语亲昵,也不知是何关系。此刻望着她娇小背影,心神稍敛,沉声道:“是我所为,明日定赔你一匹马。”他并不知此女是谁,但见得她之后,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唤她为“夫人”。

但他们都对他所言置若罔闻,女子径自对马夫道:“劳你唤几人将马尸运回府,我们先行回去领罪。”

噫!她竟不是主子!眼见她离去,一双脚不由自主上前,想跟了她去。

“侯爷!”雷柏自人群中闪出,拽住他手臂:“咱们走罢!”

他便怔着,这片刻,鼻息间,手心里,全是那抹香气。暗自握紧拳头,仿佛怕那丝气息流走,无处寻觅……

回到汲府,汲夫人正忙着伺候退朝归来的汲黯,师嘉偷偷潜至汲言娘房中。言娘见她去而复返,笑着迎上前来问:“怎么?今日不必往朱家去?”

师嘉看她笑得欢愉,斟酌着不知该如何说,但到底瞒不过去,道:“夫人赐我马车送我回朱家,半路却被一只蹴鞠撞上,那马当场猝死。我现下也不知该如何向夫人请罪。”

汲言娘惊愕,脱口而出:“那蹴鞠是铁制的不成?怎地就把马撞死了?”

师嘉也不知如何解释,只道:“那人脚力千钧,加之马车疾驰,大约是因着重力加速度的缘故……方才……死了罢。”她心中负疚,轻声道:“夫人宝驹自何处购得?我立时去买回赔给夫人。”

汲言娘摆手:“要赔也是那人赔,又非你之错。来,且别说这些,我有好事与你说。”

师嘉一颗心突突地跳,言娘这副神情,莫不是和那二人的线索有关?忙道:“你说。”

汲言娘笑,命她去锁紧门户,方才道:“我适才去给爹请安,听得他与哥哥说,卫大将军后日在‘南宣台’犒赏众将士,请他一同前去。但我爹爹脾性执拗,不愿与卫氏一族牵扯,故而一口回绝了。师嘉,你那两个好友,若真是在军中任职,那夜可会在那儿?”

她胸口砰砰跃动,等了那么久,终于有了眉目。握住汲言娘手腕,竟不知该如何言谢,一时间喜极而泣,哽咽致谢:“小姐,你是我恩人,我不知如何多谢你大恩!”

汲言娘看着她那模样,只觉好笑,抚着她肩头,道:“待见着人了,再谢不迟!不过,我既助你,你可是也该兑现诺言?”

真是贪玩的主子!师嘉点头:“自然!”

廷尉司如师嘉所料,果然神速,开始着手遍查京中胭脂作坊。余者都还茫然不知所以,“香衣寨”已在铺中张贴告示,邀请客人往店中观看制脂经过,免费脂粉赠送是一回事,出人意料的,是“香衣寨”设下一座女子私塾,只供王公贵胄女眷就读,为师者则多是曾任宫中女官内司之人,所授尽为女子养颜妆身之功。师嘉与汲言娘相伴日久,深闺中待嫁之女所思所想,她再清楚不过,如今能有一处光明正大的去处供她们堂堂正正离家,怎不令京中一众贵妇女郎趋之若鹜?不几日,各府主子仰慕相约而至,只因名额有限,那“香衣寨”门庭若市,热闹非凡。师嘉再一次将“香衣寨”变成另一个“古月斋”,令朱家一夜成名!

朱二夫人呈递名笺往夏侯府阳信公主处,原以为是极难获接见之事,不想,只一日功夫,阳信公主随侍曹吉安便来传唤。师嘉随二夫人赶至夏侯府后门,由曹吉安领着她们入了这座府邸。

她们只是外间卑微的商贾,原本没有机会踏足后院之外的内府,当下乘机一边观景,一边览胜。她游遍大江南北,见过无数朝代不同建筑风格的王府,却从未亲历一座如此奢华大气的府邸。绕过后院,便是偌大的人工湖,一座拱桥连接了湖水两岸。拱桥的正面,一帘瀑布,从人工砌就的石山之上,飞泻而下,溅起无数珠玉,在空中飘起一片水雾。放眼那广阔的湖面之上,但见碧波粼粼,湖光潋滟,湖间建亭台楼阁,有妍丽的侍女游走于其中。过瀑布绕道而行,远远地,听得鼓乐吟唱之声,一早耳闻阳信公主所设乐府,乃当今天子至爱,是每月必到之所。想不到自己竟也有幸亲见,实在难得!顺园中道路走,攀沿假山,一路松柏青翠,巨石之后又现出另一处花园。眼前园中高台之上,八名乐师围坐席间,吹箫击筑,一众雪肤玉颜的舞姬随着乐声婉转挥袖。

师嘉也曾见识过“揽月坊”的技艺,但阳信公主府中所设乐府,却又是另一番风韵。“揽月坊”将幻术舞姿糅杂一体,令观者大开眼界与幻想空间。而这皇家乐府,造乐与舞技皆恢宏气势,华丽端重。虽也是一样腰肢轻摆,舞袖飘逸,眼前的舞姬却已做到“绕身若环”“柔若无骨”的境界,此等功力,无多年严厉训诫,刻苦练习不能成。

“姑娘也是习舞之人?”曹吉安见她留神,笑道。

师嘉忙垂首,回道:“皇家乐府果然不同凡间,今日有幸得见,心中十分感慨。”

曹吉安笑着,只是侧身示意:“公主在内堂等候,请。”

入了内院,堂中深广,冬至之时,堂内却温暖如春。数只暖炉香笼环绕席间,室中雅致清幽,垂一幕琳琅珠帘,光线影影绰绰,现出内堂斜卧软榻之上的雍容妇人,她身上裹一袭熊罴裘被,正闭目小觑。脚踝处蜷一只雪白狮子猫,乌瞳之内藏一丝金线,状似慵懒实则灵逸地望住她们。曹吉安命她二人跪在一方软垫之上,方上前禀告:“公主,她们来了!”

二夫人沉静俯跪于地,师嘉却斗胆,凝眸打量榻上之人。只见她双眸紧闭,长长睫毛低垂,容颜丽色,姿容甚美。她轻声答应,那声线低回悦耳,十分好听。曹吉安双手去扶她,裘被顺势滑落,现出一副丰腴体态,睫毛扬起,师嘉见一双迷蒙水眸向自己望来,眸光骤现薄怒,一声娇喝:“大胆!”

二夫人一怔,抬头见师嘉放肆,忙拽着她俯下身来:“公主息怒,奴婢们不识宫仪,望公主恕罪!”

“曹吉安,拖出去杖打!”随着这怒喝,师嘉听得脚步声奔至,心头大惊,脑中电光骤闪,竟就脱口而出:“公主睡时姿容明艳绝伦,有如一副画作,奴婢一见之下惊艳不能自己,请公主恕罪!”

堂中寂静下来,已行至她身侧之人驻足退后,阳信公主娇声道:“倒算是个口齿伶俐之人。你二人哪一个是‘香衣寨’的主子?”

二夫人忙道:“奴婢朱李氏携‘香衣寨’三主柜师嘉拜见公主!”

“尔等呈上的宫粉行践行之法,是谁所著?”

“回公主,正是师嘉所写。”

阳信公主口中默念一声“师嘉”,道:“你且抬起头来。”

侍女揭了珠帘,师嘉抬起头,眸光不敢再直视向前。公主道:“也不过是个小姑娘,这文中所写,当真是你所著?”

师嘉颔首,应一声:“回公主,如假包换。”

二夫人瞪她一眼,那边却“哧”一声笑出来:“如假包换?!有趣!有趣!本宫昨日翻阅你所写,见你对京中宫粉行了如指掌,今日倒很想试你一试,你若做得,再言其他。如何?”

“喏!”

这一声应下,一旁随侍的侍女搬来一只木案,案上置着近百盒胭脂香膏,皆由相同器皿盛着,颜色深深浅浅,煞是好看。公主道:“这是京中百家胭脂商户的脂粉,你需一个不差地辨出是谁所制,若有一个不对,今日便留下你项上人头,连同朱氏也受责罚。你需想好了,试或不试?”

二夫人心下忐忑,莫说师嘉进京时日不长,就是她们日日与香料打交道之人,也未必有十分把握。见师嘉伸手去取,下意识按住她手臂,低声道:“不如我们回去罢。”

师嘉对她微微一笑,拂开她的手,凝神望住边上第一个。先观看那香膏色泽,取至鼻尖轻嗅,已道:“‘春香坊’的香脂,因以香酒、丁香、藿香调制,酒香扑鼻,红脂细腻鲜艳,香气蕴藉,是为上品。”末了,又取第二个,只一眼,便置于一旁:“‘燕坞’的黛粉色泽暗沉,涂晕困难,不说也罢。”因是她钟情之物,越发来了兴致。她跪于案前,三两下将傅面之粉、描眉之黛、面脂、口脂、香膏以上中下分成三等,又区别出各个商户所制。一一道来:“香膏、香粉以花入脂,其中花的产地、采花时期、研制之法与脂液纯净最有关系。如今宫粉行中以‘凝脂坊’的玉簪香粉最贵,却也是性价比最差。本来所采的掖县月季乃花中极品,奈何采花之时竟是在午间,故所闻气味浓郁艳俗,应是逐乐坊中舞姬所爱。反之,京中‘翠翰’私设的作坊,取用相同花卉品种,却是采于清晨,因裹含晨露为汁,其香清幽淡远,沁人心扉。不过是因主子不善经营,方才售价几许。口脂,因是入口之物,讲究之处比脂粉更胜百倍。严格来说,纵观京中乃至城外三百家作坊,无人可及‘香衣寨’做法。外人只道颜色艳丽,着色日久是为上品。需知艳丽之色乃朱砂所致,着色时长乃铅汞之功。朱砂本属丹石,铅汞亦是毒物,一件银饰即可试出其毒性。长此以往,难怪性命不保。而朱家所制百花口脂,以百花为酱,取牛油脂与白蜜研制,色泽自然妍丽,即使吃下,也是美味之物。年月日久,足见养颜之效,当值百金。”

二夫人还是第一次听师嘉论及宫粉行中各个商户优劣,言辞中不卑不亢,对众商户视若平等,爱才之心渐炽。暗中观望阳信公主神色,见其眼中带笑,颇有赏识之意,一颗心方才稳稳放下来。

“京中黛粉皆靠石砚研磨而制,但要论最好,闽粤始兴县石黛最负盛名。奈何此为越国贡品,非常人可用。我已寻得一物可作替代,便是波斯国的螺子黛。我曾见波斯人在街上兜售,但因言语不通,百姓不知此为何物,不明如何使用,故不能推广。”这案上所有她已说遍,唯独桌角一只陶皿,她神色略有迟疑。皿中盛一团淡黄色膏体,无色无香,涂抹开来亦无色泽。阳信公主见她停下来,不由笑道:“怎么?终于也有你不识之物了?”

二夫人眉心一跳,俯身于地,道:“公主,请恕师嘉年幼,关中地大物博,有她不知之物,实非她之过,请公主高抬玉手,饶她一命!”

阳信冷哼,道:“本宫一言九鼎,岂能因你一言便就此作罢。你即为她求情,不如替她一死,如何?”

师嘉微怔,正想说“不”,二夫人已道:“奴愿替她。”师嘉骤听此言,望住俯跪在地的一副坚挺背脊,胸口酸甜辛辣一并涌了上来,回身将那陶皿捧了,指尖抹出一簇,送入口中。意外地,那膏体入口竟十分香甜,她轻呵一声,笑起来,扬声道:“多谢公主赏赐!”

二夫人听见她笑声清脆,起身来看,师嘉将陶皿递予她:“是土豆泥。”

这一次,连阳信公主也诧异:“你知这是何物?”

师嘉讶异,料不到她也不知。是曹吉安道:“此物由象郡进贡,因不知是何物,无人敢用。”

所以拿她开刀。若她不懂,自然是死罪。若此物有毒,她也立死无疑。阳信手段,由此可知。师嘉心寒,面容之上却仍是微笑:“奴婢祖籍闽南,这是家乡日常食用的一道佳肴。”

阳信公主颔首,挥手命侍女撤去木案,坐直了身子看她:“你卷中所书宫粉行数十道戒律,按理说是极森严之事,你如何令众商户遵循此律?”

“回公主,世间万物无不是遵循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之法,此律法看上去严苛,实则是为了朝廷与百姓着想。君子爱财,当取之有道。商户不肯整改,伤害百姓利益,不仅是宫粉行之耻,更有伤天威。只有设立此律,令宫粉行商户规行矩步,秉章而行,方能促使商户良性发展,所售之物于民无害。吾等自然期盼能由官府出面,公告此律,商户们便不得不执行。奴婢向公主请愿,请公主主持宫粉行商会大局,将京中商会汇集归拢于一处,一来可是众商户有一处依托,二来,公主威仪万千,众商户慑于公主威严,定当勤恳尽心为朝廷办事,为民谋福利,此乃百姓之福!”

京中商户多年来一直掌控于馆陶公主手中。馆陶是皇后陈阿娇之母,又是当今天子得以登基的首要功臣。故此天子对其所为向来是睁眼闭眼,听之任之。然而时至今日,阿娇早已被贬长乐宫,如今的皇后卫氏,乃阳信公主的家婢,而天子新宠的王夫人,原也是阳信公主府中乐伎。风水轮流转,现在的皇室后宫,实则已在阳信手中。馆陶之夫堂邑侯陈午过世之后,馆陶与其面首董偃行为无状,天下人皆知,阳信厌其之心日久。师嘉之言,句句正中其怀,面容之上,笑意更深。“本宫身有羁绊,不便担当此任。但你之心我已知,此事确实可为,还需从长计议。然据本宫所知,朱氏家业凋零,何德何能,如何堪当商户之首?”

阳信此言,足证她们已赢了大半。师嘉心中大石坠地,道:“朱氏自高祖时起,已负责宫中脂粉研制。朱氏恪尽职守,多年来不曾有过一例失误,其忠心可见一斑。后因少主自幼钻研医术,一心为民,倾尽家财为贫民看诊,此事在京中也广为人称道。朱氏仁义兼备,‘香衣寨’又有近百年经营脂粉经验,京中无人可比。家业凋零可以复兴,但忠孝之心与术业专长却非一时半日可鉴别,一个朱氏在此,公主何需再寻其他?再者,京中宫粉行散乱无章,正需有志之士带头而为,若能将零散资源整合启用,所造之功定超旧日。”

阳信公主听到此处,拊掌哈哈笑起,当即道:“好!说得极好!师嘉,你去同本宫列出上好的脂粉作坊,都交由你主持。往后我这乐府中伎师舞姬们所需之物由朱氏供应,至于本宫的,则由你亲自调制,本宫皆要最好的。似‘凝脂坊’那群昧着良心的狗奴才,本宫倒要命廷尉司好好整治他们一番,若非如此,不能警戒后人。”

此言一出,京中宫粉行的局势已是全盘皆变。堂下诸人听得惊心动魄,天下万物皆如蝼蚁,尽握在汉室王族手中。任你再如何勤勉拼搏,兴盛衰败,但凭关键之人的只言片语。半点由不得人!

阳信公主言罢,颇有深意地看着朱李氏:“朱氏有福,竟请到此人做说客。你朱氏‘香衣寨’由今日起便是京中宫粉行之首!你适才说,师嘉是你朱家的什么?”

二夫人忙俯身叩头:“奴婢叩谢公主大恩!奴婢口拙,师嘉当为我朱氏‘香衣寨’大主柜才是!”

师嘉心中打个突,抬头望向阳信公主,随侍她身旁的曹吉安已喝道:“公主为你争得宫粉行商会首席,‘香衣寨’大主柜之位,你还不快快叩谢公主?”

这人情当真卖得好!师嘉忙覆手于额,叩首谢恩。

去到汲府,向汲夫人与言娘禀明这桩大喜之事,汲夫人只是微笑着,并无什么话说。汲言娘却欢喜之甚,为师嘉,也为汲夫人已答允了她明日夜里往“香衣寨”妆身。

这一夜,汲言娘说什么也不肯放师嘉回去,因已冬至,胡氏老宅阴冷如寒窖,朱家虽也待师嘉如上宾,但言娘出嫁在即,二人有说不完的私密话,躲在被褥中,各自捧着一只汤婆子,预备要说上整夜。

“听闻李家虽不及我汲家严厉,但老将军最爱酗酒,时常喝多了便随意骂人,来日我嫁过去,若伺候不周,不知可会被骂。”汲言娘忧心事极多,叨叨不停,“而且听闻李蔡将军的小女儿邪气得很,府中上下稍有不慎,便被她整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唯独只听一人的话,你猜是谁?”

床褥之内只有细微的呼吸声回应她,汲言娘揭开被褥,师嘉一早睡去,正想推她起来,忆及她这些时日忙于公务,已有多日不曾安睡。替她掖好被角,径自躺下。过了半个时辰,只觉胃里饿得难受,寻思着不知膳房还有无吃的。当下翻身下床,裹了锦裘出房。

出了房外,方知外间下起雪花,这应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漫天细雪簌簌洒落,蒙了一天一地的银光。院中池塘锦鲤游动,与绒雪相戏,言娘兴起,脱了鞋袜,踏入院中接雪。幸得此时是深夜,仆人们都已歇下,无人前来,方让她无拘无束,融于天地之间。

哪知一个旋身,蓦然瞥见院中柏树后隐匿的黑影,这一吓可不小,直惊得她头皮乍起,寒毛悚然,竟忘了要叫喊。她心中兀自祷告,期望不过只是一时错觉,可当那黑影真的步出时,她双膝几乎瘫软,瑟瑟不能自立。今夜月色阴郁,所有光线来自屋檐下晦暗的灯笼。那人一身黑衣,看不清面容,汲言娘只望见高大健硕身影,黑衣紧裹之下,清晰辨得他身形轮廓肌肉结实矫健,渐近了,昏沉灯光映出一张棱角分明面庞,饱满的额,笔直的鼻子,微薄的唇瓣,还有深邃静默的眼眸,眼前人无一处不叫她心脉跃动。呵!多么漂亮的男子!

对方一步一步靠近,纵使她身披硕大裘袍也不能抑制心中慌乱,下意识退后,冷不防一脚踏空,足尖陷入一池冰冷液体,顷刻间尖叫声破喉而出。

那人长臂一伸,将她拽至身前,冰天雪地里,言娘只觉撞入一具温暖坚实胸膛,一只手拂开了她的风帽,一个照面,却立时松开,退了开去。

厢房的门砰然打开,师嘉在屋内奔出,扬声惊呼:“小姐!”

那人闻声回头,仅一眼,言娘见他纵身跃上后院围墙,利落的身手再次令她惊艳。这是谁?因何至此?来日,她又该如何才能见到他?

冬夜的京都细雪绒绒,滴水成冰。惟宜春后苑处的“南宣台”点点灯光映落的曲湖中,似繁星璀璨。宜春后苑位于上林苑南城城郊。宜春苑之外湖水曲折蜿蜒,湖中遍植芙蕖、菖蒲等水生植物,水色四季碧绿如玉。湖心延建一座小岛般楼台,为“南宣台”。岛中琼楼玉宇,桥廊轩榭,冬雪之夜,乐声起时,自城中遥望该处,便如月上寒宫,为京中一景。一支竹篙点破湖面,粼漓波光渐渐荡漾开去,带着一片竹排滑向湖中心去。湖间景色秀丽,沿湖植遍杨柳,袅袅歌声如天籁,自湖中阁楼飘出,游人曼波湖上,也不禁陶醉其中。

今夜卫青于“南宣台”设宴,宴请其麾下六路大军。卫青私下出资宴请军中各人,除了天子于塞外封其为大将军,更为勇夺首功的外甥冠军侯霍去病庆贺。这一时半会,整座湖心楼台就快被震天的乐声掀翻了。

喧闹的大厅因一阵流畅清脆的筝声而渐渐安静下来,行云流水般琴声,隐约有几分灵美之气,悠悠笛声空灵。琴笛合奏,这在城中极为罕见。往常都是单独演绎,是谁,将这两种主要乐器配合在一起,更奏出如此美妙动听的乐曲?

台中端坐着一位体态婀娜,姿色俏丽的佳人,一双纤纤玉手在弦上流转滑动,檀口轻启,缓缓唱着柔软的吴语小调,姿势态神情颇是撩人。静观伫立于她左右身侧的两名身着藕色轻纱的少女,分别手执一管龙凤对笛。这种笛子在工艺上颇具特色。成对的雌雄笛最为著名,雄的笛管稍粗,刻有“腾龙”;雌的笛管略细,发音明亮,上刻“彩凤”。少女随着乐声的起伏悠扬,倾侧身子,以便全场的客人都能观赏到表演。阁台之下,更有清一色身着碧绿罗裙的舞伎随乐曲曼舞。如此精心设计,可谓美伦美奂,使得一众客人欢呼雀跃。“南宣台”一向以美酒佳肴著称,如今更称得上色香味俱全了。

堂中乐声稍停,台上垂下一幕薄纱,灯光转暗,堂中拂过一缕异国香气,只见纱后一身着胡服的美人静立台前,巧笑倩兮地环顾堂下客人。这便是“南宣台”最受城中公子哥儿热捧的招牌节目:竞投胡姬。

大主柜滟月在台中挥手示意客人稍静,笑道:“今日有幸与各位公子见面的,是我们的楼兰姑娘阿芭莎,她芳龄十五,擅长楼兰舞技,若哪位公子得以与阿芭莎共度春宵,吾等更会奉上葡萄美酒,正可谓佳人醇酒,月色春光!今日底价一百两,请公子们出价!”

众人忙着翘首凑热闹,那楼兰姑娘自是别有一番风情,皎洁通透的肌肤,碧绿的深邃眸子,一头浅金色直发落在肩上身后,不过年方十五,身形却成熟丰满,浑身散发一种动情的韵味。只见那长睫翻动,浅浅酒窝,便令人酥软,转眼间已有人出价至一千两,自是乐坏了滟月。

卫青乐呵呵地看众人玩得开心,转身望向身边的外甥,怂恿道:“去,跟大家一起玩一把,若你喜欢,把这女子投回去,就当是舅舅奖赏你的。”

霍去病笑:“我并不喜欢胡女。”

“哦?”卫青还是第一次听他谈论女人,“你倒说说看,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他只微微笑着低下头去,脑海中浮现的,是那日午间一抹惊鸿,清亮眸中的漠然沉静至今犹在心头。他一定在哪里见过她,否则不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然而,这样美丽的女子,理应叫人过目不忘,却为何全无印象?

一旁卫山抢道:“爹,您怎不记得半个月前陛下在昭阳宫举办家宴时,也问过五哥这个问题。当时五哥怎么说来着?娶妻当娶姿色绝伦之人!您想想看,这天下姿容绝色的,可都在宫里呢。他想娶妻,嘿,难咯!”

“去病那叫眼界高,”公孙敖揶揄他,“哪像你,只要是女人便宁可杀错绝不放过!”

霍去病笑着,径自喝酒,倒是卫青揪着这话题不放:“年关一过,你就要行冠礼了。冠礼过后,舅舅给你做主,觅一位姑娘,早些成家立室,也好早日把心思放在战场上。”

对成亲之事,他从未放在心上,只淡淡回一句:“舅父,娶妻之事,若都由长辈设法,把人安安静静地弄到家来,男人什么事也没有,岂非无趣之极?自然是要由我亲自将妻子娶到手的。”

他这样惊世骇俗,毫不理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礼数,叫毕生行规矩步的卫青蹙起眉,公孙敖观颜查色,打个哈哈解围:“到底还是年轻人,娶妻之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慢慢来,慢慢来!”

卫山哪里不知父亲脾性,亦打个圆场:“啊!快去看看是谁拔得头筹,五哥,走!”

二人离席而去,卫青终忍不住咕哝:“去病也不小了,镇日里只知蹴鞠耍乐,总该找个人来治治他!”

公孙敖笑,拍拍他肩膀:“将军,你多虑了。莫看去病这小儿年幼,却是个有主张的人。听闻他前日购了一匹好马,亲自送至汲大人府邸……”

“哦?”卫青精神大振,“汲大人?你是指主爵都尉汲黯汲大人?”

公孙敖颔首,看卫青惊喜交加,乐起来:“去病那样不拘旧礼的孩子,竟也会躬身拜访刚直的汲大人,这其中说不定真有喜事。汲大人爱女待字闺中,理应也是贤德之人,若去病喜欢,有何不可?”

卫青喜不自胜,击掌大笑:“如此自然极妙!汲家世代为官,品格高尚,若能与汲家联姻,实是我等之幸!”

这一边厢房内,各人正行投壶令,豪饮不尽。其中,以中郎将邹子龙与校尉赵安稽一组独得高分,遥遥领先。郎中路博得与校尉赵破奴包尾,只因那赵破奴,已被怀中胡姬灌倒,不醒人事多时。路博得不服,频频起哄:“子龙,不算不算!你箭术高超,吾等不及你,这样下去,实在无趣!颜芙,去把侯爷叫来,让他师徒二人比比!”

屈箭哧一声笑:“博得,人家可是师父,徒儿怎能赢得过师父?”

赵安稽跳起来叫嚣:“嘿,这可说不定!侯爷蒙眼尚能百步穿杨,这小小壶口,哪里难得住他!来来来,咱们下注,赌他二人是输是赢!”

邹子龙指住他大喝一声:“赵安稽!你这叛徒!”

颜芙骇笑,这群人,玩起来可比在战场上疯多了!一抬头,已见霍去病与卫山进来,只这眼,她面颊迅速烧红。忙不迭低下头去,退至角落,让出位子。他二人方才坐下,即刻有舞姬轻轻倒入他们怀中。

路博得见他来了,当下击掌,示意众人安静:“各位,各位,听我说,这一局,谁若输了,不仅要请大家喝酒,还需遵从大家轮流所出题目,照做不误。”

“好!”赵安稽这厮惟恐天下不乱。

“这倒无妨,只是,那酒呢?不如,赌大些,就要一千金,换一斛葡萄美酒!”屈箭抢道。

邹子龙揶揄他:“屈箭,怎不说想换那阿芭莎?”

各人哄堂大笑,直闹得屈箭面红耳赤。霍去病道:“师父,这群人居心不良,摆明了寻我们师徒开心,不论输赢,他们都有酒喝!这笔帐不划算!”

“侯爷,莫不是你怕了?你出师那么久了,该不会还一直被邹大人压着吧?”赵安稽大大咧咧,刚说完,便被路博得以一只青铜酒杯砸中,“就你牛,你来试试?这几轮还不都是子龙罩着你!”

邹子龙笑:“横竖不过是佳人美酒,这有何难!来!”

霍去病也爽快:“好!颜芙,置壶!”

颜芙正起身去取青铜壶,那壶被赵安稽劈手抢过。这小子出了名鬼精灵,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笑得邪气,一转身,解下自己腰带。随着他裤子滑落,众人哗然大笑,舞姬们更是尖叫着趁机缩进各人怀里。赵安稽可不管他们,将壶耳利落系住,纵身攀住房柱,将壶圈紧系于房梁之上。这一下,房中倒真是静了下来。屈箭咒骂一声:“安稽,你小子也太鬼了!壶口贴紧房梁,我们还怎么玩?”

赵安稽自房梁上跃下,穿好裤子,大笑一声:“屈箭,我就说你笨!只要他二人都投不进去,便是咱们赢了!”

路博得大乐:“好!兵不厌诈!子龙,每人两箭,请!”

邹子龙望向霍去病,胡姬正为他斟满酒,递至他唇边,他也不接,就着那双纤手,将杯中酒饮尽。他笑,随手将箭一并掷出,那两箭相继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度,第一支射崩青铜壶耳一侧腰带,铜壶应声倾侧,现出壶口,第二支紧随而至,精准落入壶中。众人哗然击掌,不愧是天子征召的武魁!

霍去病坐直身子,看赵安稽推过来的箭。执箭在手,他笑着对邹子龙道:“多谢师父!”众人不解,他已将两箭投出。任铜壶高悬,仍难挡他神射。第一支,同样射中壶耳上的腰带,那布条崩裂,青铜壶瞬间掉落,邹子龙的箭亦随之跌出。另一支,竟如鬼魅一般,在半空折转了方向,在壶身侧翻的同时,射入壶口。这两箭,快、准、稳,精妙之处,当数邹子龙身先士卒划破一侧腰带,霍去病方才有机可乘!这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实属难得!

颜芙第一个跳起来,尖叫着,兴奋得大力鼓掌。适才赵安稽搞鬼的时候,她已是担心得紧,此刻见霍去病赢得出彩,自是无比开心!邹子龙笑着向她望去一眼,心中惦念她后背伤势,见她并无异样,方才放心。

赵安稽和屈箭面面相觑,咂舌不已。路博得指住邹子龙和霍去病,喝道:“这不过是行个酒令,你师徒用得着这样同心同德吗?还叫我们这些人活不活?哈?”

“嘿,不都是有酒喝吗?就准安稽使诈,不准我们用计?”霍去病扬眉,笑意浓浓,倾身与邹子龙碰杯。

邹子龙俯首在怀里胡姬耳旁轻语,那胡姬应声退出。那边,赵安稽又叫起来:“等等,霍赢了。可是要由我们出题为难他咯?这美人与酒可不是那么容易得的!”

“那便出题吧!”

邹子龙见赵安稽将视线落在颜芙身上,唇角微微扬起,暗暗摇头。

赵安稽起身将角落里的颜芙拽出,推至霍去病身边坐下,嬉笑着:“霍,你赢了,这房中所有人,就属颜芙最开心。此次漠南之战她奋身为你挡箭,如今得胜归来,你可是应当给她奖赏?”

霍去病蹙眉:“这算哪门子的题?颜芙救我之时,我已许诺会照顾她一世,你今日又要我如何奖励她?”

颜芙一张俏脸如熟透的苹果,一颗心怦怦乱跳,想逃,却被赵安稽牢牢按住。颜芙平日对霍去病如何,众人早就看在眼里,赵安稽的把戏,他们又怎会猜不到?

路博得领会,当即道:“这题不难,只要你当众香颜芙一口便好!”

赵安稽与卫山大笑,对他竖起大拇指。颜芙又羞又怒,起身便要呵斥,却不防身旁霍去病横手扣住她肩膀,倾身在她颊上吻下。

颜芙如遭雷击,整个人怔住。屋中哗笑掌声不断,她整个人却似坠于云间,脸上红晕直漫至耳际颈项之处,望向霍去病的眼眸之中,更满溢娇羞浓情。赵安稽还待要再作弄他二人,滟月领着一众胡姬进来,为首的,正是那楼兰姑娘。在楼上往下望时,只是远远看着已觉美极,如今更将阿芭莎看得仔细。这阿芭莎生得通透雪肤,浓密修长的睫毛,粉色的小嘴微微嘟起,娇俏中带着稚气,竟十分诱人。

“滟月只道是哪位公子出得如此高价,投得阿芭莎,原来是‘冠军侯’!阿芭莎真是有幸啊!羡慕死我了!”滟月趋上前,跪坐在霍去病身侧,攀上他肩头,腰身一扭,人已坐在他腿上。“人说英雄出少年,侯爷初次出征,便已全胜而归,久战沙场的老将军只怕都要汗颜,‘南宣台’难得有您这样的贵宾,滟月这就叫人上最好的美酒!来,滟月先敬侯爷!”

说着,斟出一杯鲜红如血的酒液,递至他唇边。霍去病抬手去接,哪知她凑近前,蜜唇已向他吻来,霍去病面色微沉,侧过脸闪了开去,鲜红欲滴的唇瓣落在他颌际,在银甲辉映下,显得格外刺眼。滟月瞅他一眼,纤细的指尖抚上那抹唇印,咯咯笑着,勾住他下颌,道:“侯爷何必害羞,来这儿,不就为着寻开心,滟月可是个中好手。侯爷可要试试?”

颜芙一早看得七窍生烟,手一伸,拽住滟月的手臂,奋力狠狠将她甩了出去。滟月跌撞出去,尖叫连声,众胡姬忙不迭将她扶住。往日颜芙亦是嬉皮笑脸,再大的事,也不过一笑置之。各人都不曾见她如此大怒,霎时怔在当场。滟月好不容易站稳,眼一瞪,正待发怒,邹子龙已按住她肩膀,笑:“大主柜,我这妹妹性子暴烈,还望见谅!这是我们赏给阿芭莎的,请笑纳!”

滟月还想说银子有什么了不起,却料不到眼前是位翩翩佳公子,当下涨红了脸:“还是这位将军好说话,滟月这便把阿芭莎留下,伺候侯爷!”

即刻有胡姬为众人斟上葡萄美酒,阿芭莎见颜芙凶悍,哪敢再靠近霍去病,杵在一旁望住他们,全不知所措。霍去病只顾着与众人哄抢酒杯,哪里还记得她。惟卫山盯着阿芭莎打量,对美色垂涎不已。

邹子龙笑,轻叩霍去病身前案子:“这胡姬是我输给你的,怎么,不叫她过来伺候?”

霍去病抬头看一眼那楼兰女子,只觉美则美矣,却少了灵魂,不由兴趣索然,随口道:“安稽,你可喜欢?送你如何?”

席间又是喧嚣大叫,卫山跳起来:“五哥,你偏心!为何不是送我?亏我还是你兄弟!”

“这里哪个不是兄弟?就你亲?”安稽不爽,抢先去拽阿芭莎。

眼看这房中又该内讧,霍去病懒作理会,借口更衣,取过酒壶溜出房去。

宜春曲湖中因“南宣台”灯光辉映,湖水涟漪尽带点点光彩,夜间更胜天际繁星。此时细雪飘落湖中,一只小舟幽幽荡至湖心楼台,船夫小心搀扶两位客人踏上石阶。

湖畔之上有讴者吹笛,笛声如女子咏叹,曲调清幽低回,委婉含蓄中暗含哀怨自伤。师嘉意外,原以为坊间本该是欢颜以对,何处闻得不平与怨愤?汲言娘是初次踏足这种地方,听见这乐曲,也是惊异。师嘉驻足聆听半刻,心有所感,随口道:“非为风尘故,只因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又何处住!待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笛声嘎然静止,湖边柳阴下人影起身向她们望来,师嘉不愿惹事,以背相向,与汲言娘往阁台而去。言娘诧然,低声问:“那笛声怎么听着好可怜?”

“入得此处,尽是可怜人。”师嘉叹。抬头望向这座碧玉楼榭,青楼之中人前欢颜,人后垂泪者千古皆然,能修得良缘善果的,屈指可数。但她今日有更重要的事,根本无心理会这些。

“师嘉!”汲言娘拽住她衣袖,示意她看向一处。“南宣台”中人来人往,已有人对着她们指指点点。远远地,听得有人说:“那就是胡氏的门徒……”

师嘉心头一滞,莫说先前的恶果,她不愿再提,此时她携主爵都尉的女儿进这欢场,若叫外人得知,只怕毁了言娘清誉。当下拉着言娘转入暗处,穿过小道,往岛上后院厢房去。后院本是乐师舞姬休憩之所,夜里院中人等倾巢而出,静谧黯然。

师嘉择一小房带同言娘入内,房中香气萦绕,屏风后衣架上置数件艳丽妖娆的舞衣。她拣选一套,自行穿上,又取面纱蒙住面庞。推着言娘坐下,替她将发丝梳起束好,往乐师房中寻出男装,着她穿上。二人再站在镜前时,已是恩客与舞姬。

两人堂而皇之,游走于“南宣台”中。汲言娘兴奋异常,像发现新大陆,四下里打量这座喧闹的逐乐坊。对阁楼中各式稀奇古怪的摆设,廊间来玩衣着各异的胡姬,样样好奇不已。这里的女子或薄纱覆面,或异香缭绕,或妖娆妩媚,或清丽脱俗。原来,这便是传说中美妙的销金窝。汲言娘陶醉于眼前魔幻般的景象,那些往来迎送的香吻和躯体,与她所知道的,是两个世界。女子,也可以如此美?

师嘉不能如她那般悠闲,张望各厢房中宾客之时,却发现自己一直戴在身上防身的军刀竟不知何时失落何处。“小姐,我的佩件不见了,我得去找找。”

汲言娘跳起来:“不,不,你在这等等。是不是你那块奇怪的铁?我知道,我去帮你找。”

“小姐!”师嘉来不及阻止,她已经逃了去。那么心急,恨不能挣脱禁锢。

霍去病立于廊间,正琢磨拾到的铁块。这是什么?这一副小巧椭圆的铁块,上面稀奇古怪的图案,像极西域的物品。正想去拆那些铁片,鼻翼间,又恍惚有丝熟悉香气飘过。怎么?那女子,也在这里?

“呃,”身后传来声轻咳,“这位公子,你手上的,是我的……”

来者原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少年哥儿,难掩失落。笑着递上:“给。”

汲言娘却如遭雷击,想不到昨夜潜入府中之人竟就在眼前。当时已觉惊心,如今近在身侧,游廊间灯火辉煌,越发看得清晰。这人身高七尺多,半皱眉半带笑,背着光,整个身体边沿发出一圈晶光,煞是好看。只是那刚毅的眸子威气十足,让她不敢再看仔细。言娘忍不住轻叹,世间怎会有如此俊逸挺拔之人!

“侯爷!”雷柏追出来,正想说大伙正寻他,见他身前少年容貌陌生,神色有异,不由喝道:“你是哪个部下?怎我从未见过你?”

霍去病并不以为意,只道:“不过是这坊中客人罢了,不必如此紧张。”言罢转身便要回厢房。

“……公子,你在哪?”对面廊间传来一声低唤,声音那么熟悉,引得他心头一震。真是她!

那少年应了声,迎上去。“找到了,给你。”

“谢谢。你也别乱跑了,否则,回去我不好跟大人交待……”低柔妩媚声线低低地请求,带着浓浓宠溺。

他忍不住跨步上前,廊间垂着薄纱,挡住了他的视线。那朦胧身影,看不仔细。

“侯爷。”雷柏还在喊,被他一手挡住。跟过转角,见得那两个身影闪进一间厢房。

“师嘉,你知道吗?我刚刚看到一个人……”少年兴奋地说着什么,她也低声附和。原来她名唤师嘉,是“南宣台”的歌姬吗?不,一定不是。她用的是汲府的軿车,必是汲府的人。理应如此!否则那样美妙的人儿,怎能沦为伎人?抬手撩起垂在厢房门口的纱幔,适逢那女子听得动静,扬起头望向来人。

不过一眼,他的胸口已极速缩紧,以致感到些微痛楚。那日午间所见素衣女子今日却着曼妙轻纱舞衣,金缕面纱覆住半边面容,仅现出一双摄魂美眸。此刻偎在那少年怀中,两人姿态亲昵,情痴缱绻,何来初见时的淡漠严厉?难道,这女子竟已是他人的姬妾?

再次见到此人,师嘉亦是错愕。一时间也忘了该作何反应。

“啊!”汲言娘见他跟了过来,脸蓦地刷红。她刚才还那么大声地议论他呢!

霍去病也不等对方邀请,径自踏进房里,在他们身边盘腿坐下,眸子不落痕迹地紧随着身前女子的眉眼:“在下霍去病,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汲言娘红着脸,真意外!他会想认识她。有些慌乱,有些无措:“在下汲……汲云。”

师嘉到底沉静下来,她现在的身份只是“南宣台”的舞姬,服侍汲言娘一人即可,余者,何需她应付?

霍去病笑道:“适才汲公子那块铁片,在下觉得十分特别,不知可否借看?”

师嘉静默,那是两千多年后的东西,可以给他吗?汲言娘不过是个深居幽闺的女子,那刀具对她一无用处,但于他,只怕……

汲言娘可不管师嘉想些什么,当下应允,自师嘉手中取过铁片,递给了霍去病。

不必旁人指点道破,他略微研究,约莫捉摸出些道道,手一拨,一柄薄刃迅速弹出,险些划在他指间,俨然精美绝伦的匕首。师嘉看着他依照相同原理,再将其余刀片自刀身中一一启出。这人聪颖,须臾已将繁复的刀具解析透彻。只见他逐一端详迥异的刀形,道:“这几个在下尚且知晓用途,但其余的,这样古怪,却是为何而制?汲公子,还请赐教!”

汲言娘如何得知,转而命令师嘉:“快与霍公子说。”

师嘉无意多生事端,这器具若落入他手中,只怕叫历史改变,还是不说为妙。垂首回道:“不过是乡野村夫无趣时自制的玩意,并无大多用途,不值得公子费心。”

这刀具单是材质非此间所有,她有心隐瞒,他便趁势转移话题:“此物是你所有?”

师嘉望向汲言娘,后者急急道:“不,是我的。”

霍去病笑,这二人举止古怪,值得好好盘查。“公子看着好面生,今夜‘南宣台’只宴请军中将士,不知公子是哪位将军部下?”

再逗留下去,只怕要出事了。汲言娘天真,张口要答,被师嘉拽起:“公子,我们该回去了!”说着,探手便要夺回军刀,哪知霍去病更快,一把扣住她手腕。对方力道严实,这一惊非同小可,下意识抬头,不防他扬手摘下她面纱。惊呼声脱口而出,迎上一双深邃眸子。

“师嘉!”汲言娘吓住,尚以为对方责难,忙上前去护她:“霍公子,你这是为何?”

房中灯火通明,映照出一张精致艳丽轮廓,是他永世不能忘的娇颜。“我们又见面了!”

那双眸子掠夺意图明显,叫师嘉心惊。汲言娘身份特殊,绝不能泄露半分。但此刻被扣紧钳制,该如何逃脱?面色骤沉,低喝:“侯爷,请自重!”

汲言娘意外,原来他二人一早相识。

霍去病笑意愈深:“在这地方,你这副妆扮,叫我如何自重?”

可不是!他坐着,而她半俯身子,胡姬舞衣极尽妖娆诱惑之能事,足令人浮想联翩。这一身服饰在她家乡本是常见,在这里却并非良家妇人能穿着。当即连刀具也不要了,奋力挣脱退至汲言娘身后,急道:“我们走吧!”

那人眼中有赤裸裸欲望,汲言娘涉世不深,也觉惊惶。只因家教极好,仍对他欠身施礼告辞。耳畔听得对方道:“汲黯大人若知你们涉足此间,不知会作何想法?”

二人闻言大惊,他是无休无止了。师嘉瞪住他:“你想怎样?”

霍去病便看着她,拍拍身侧位子:“你过来陪我喝一杯,今日所见,我自会全部忘光。”

哪有这样好事?得一想二,不过是无赖惯用招数。他当真以为她是“南宣台”的歌舞伎人!师嘉眉目一凛,拉着汲言娘便走:“不必理他。”

“可是,若他真的……”汲言娘不安,竟拽她停步:“不过一杯,师嘉,不能叫爹爹知道……”

霍去病轻呵,看师嘉气极顿足。“原来是汲大人的小……公子!”

他言语中刻意停滞,眉眼尽现得意之色,分明一早猜知她二人身份。汲言娘知自己失言,难掩懊恼惶惑!事已至此,师嘉深吸口气,沉声道:“当真只是一杯?”

霍去病扬眉笑着颔首,好整以暇看她上前。师嘉斟出酒液,待仰首饮尽,却被他拦住:“我记得‘南宣台’中舞姬献酒,可不是这样的!”

师嘉怒火烧心,这人愈发过分,以为她们好欺侮!他也不催,笑着望向汲言娘。自有人为他办事,果然,汲言娘道:“你依他便是。”

汲言娘哪里晓得伎人该如何为客人献酒?师嘉将酒含入口中,偎了过去。霍去病屏息,凝眸看她靠近。如羊脂般白皙润泽的肌肤,如蝶翼般修长浓密的睫毛,还有抿紧的芳香樱唇,一颗心怦然狂跃,愈靠近,香气愈发馥郁,那么难得,甚至连躯体的温度都能察觉。

汲言娘何曾见过这样香艳场景,一时间也心跳加速,不知为何,对师嘉生出妒意。

眼看要得成心愿,师嘉忽而微鼓粉腮,将口中酒液喷落他脸面之上。霍去病躲避不及,狼狈不堪。这样突兀礼遇,激得他大怒。想他贵为王侯,谁敢如此待他!这女子未免太过放肆!正欲发作,骤见一张得意笑颜,好意外,一双明眸泛出无尽光彩,更甚华光艳丽,美得不可方物!这瞬间,耳畔恍惚有乐声旋绕,惊艳都来不及,哪还记得生气?

师嘉旋即起身,挽住汲言娘手臂:“走吧!”

他自后追出,道:“明日我会往府上拜会大人,请代为转告!”

这一次,师嘉忍无可忍,扬声怒喝:“侯爷,大丈夫言而有信!我们与你并无瓜葛,何必一再相逼?”

他亦敛去嬉笑,正色道:“你怎知我不为正事?你既是汲府之人,我自可以请大人将你送予我……”

汲言娘错愕,难掩失意,他竟看中她。

师嘉冷笑:“侯爷大可一试。”莫说她不是汲府的人,即便是,也由不得旁人左右她命运。

她全不以为然,叫霍去病惊奇。目送她二人相携离去,呆怔半饷,转回身,案上遗留的刀具兀自泛出冷光……

奔回岸边,待上得渡船,师嘉方才记起自己原有要事在身,如今全为莫名其妙的人破坏,不觉气极。奈何务必周全护送汲言娘归去,不得不认命在甲板坐下,看辉煌灿烂的楼阁渐远。汲言娘也有心事,这会儿默不作声暗自思拊,少顷,问:“你喜欢那人?”

师嘉魂飞千里,浑然不知她所指何人,言娘又道:“我说的是那霍去病。”

她下意识蹙眉:“为何这样问?”

汲言娘却不在意,直言:“我要嫁他。”

师嘉不禁倒抽一口冷气,眉头紧锁:“小姐,他不是好人。”

她心心念念只记得一事:“他好似喜欢你,师嘉,你不得与我抢,因是我先看见他的!”

大汉女子都是这样直率大胆的吗?不期然想起卓文君夜奔司马相如,大概这个年代的人意识都如此。但是,那也要看是对谁吧!“那人轻浮狂浪,并非适当的夫君人选,而且……”若她没有记错,他年纪轻轻便病死了,言娘花样年华,何必为那人守寡?

然而,汲言娘却当她也有意争夺:“师嘉,你不必多说,我认定他了,往后你不得再见他,否则,我便不认你这个姐妹!”

师嘉哑然,她已下了命令,自己再多说一个字,都只会被视为借口,倒不如听之任之,顺其自然。反正,她绝不会再见他!

上一章 第七章 红颜露锋芒 慧语兰心 往生诀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