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千里茫茫若梦 归途何处

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夜晚，这片干涸了上百年的大地，此时正贪婪地吸吮着自尸体上汩汩涌出的鲜血。被血溅泼的荒漠植物也迫不及待张开所有毛细血管，让那些红色液体渗透进它们的体内。多么难得的液体！

黝黑的暗影迅速跌下，将那簇荒草压扁，紧接着，又一具尸体悄然倒地。随后，营地外巡逻的士兵被迅速歼灭，倒地的某个躯体兀自挣扎抽搐，被一刀狠狠扎在颈间，顷刻，四周回复平静。数百名口衔竹箭的黑衣人如鬼魅移向乐声鼎盛的帐群。

一簇簇毡房扎在这山谷中唯一一口泉眼旁，主营便建在泉眼上游。营前空地上，升着篝火，舞姬手执铃鼓，纵声歌舞。将士们刚从汉边境赶回，掳回许多物资，酒、肉、牲畜，还有女人。首席上坐着位肥头大耳的主子若侯产，正给众将士分配食物和女子。在他们眼中，汉女，是和匈奴女人截然不同的。匈奴女人，嗓门大，骨架大，皮肤常年风吹日晒，二十岁已是满脸沧桑。而汉女子纤细稚嫩，柔弱娇小，能生养，向来是他们最重要的战利品。眼前正对着他的这个，可不就是这样！即便是单于从长安娶回的公主，恐怕还不及她！沾满油脂的手扣住女子肩膀，拽至案上，拂开覆在她脸上的污发，命部下离石将火把移至案前，只一眼，他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的羊肉失神掉在案上。

被扣在案上的女子即使灰头土脸，身着粗麻布衣，神色惶恐，可那一双眸子清澈盈亮，如幽静泉水，叫人惊艳。离石不禁轻叹，不消说，她肯定归主子所有了。可惜了这样的美人，要被这块肥肉糟蹋了。

果然！若侯产大叫一声：“真要命！这真是我见过一切女子中最美的一个！”当即大手一挥，样子慷慨得很：“其他的，你们自己分。这个，归我了！”

登时，营地中尖叫声欢呼声四起，士兵们迫不及待，扑上来带走俘虏。可怜这些女子，早上才遭受家破人亡之痛，晚上，还要被匈奴人摧残凌辱。身心受创之后，成为匈奴人的营妓，给匈奴人繁衍子女，直至她们失去生育能力为止。这一次，不过是数百年来，大汉边境所受滋扰中的一例。

若侯产抱起那女子，她的惊声尖叫在他听来，如乐声清脆，她的身体柔若无骨，就算奋力挣扎，也是美妙至极的销魂缠绵。一想起床第之事，不禁畅快至极，纵声大笑起来。那女子估计被虏时受了些折腾，如今又被这肮脏的匈奴人按在木榻上动弹不得，俏丽的面容血色尽失，此刻也不叫了，凄哀地闭上眼，晶莹的泪水自面颊淌落，宛如已知死期的鸟儿，放弃挣扎。

“想不到小小边疆，竟也会有这样美的人儿！”若侯产将她搁在平台案上，一边拆开她手脚上的绳子，扣紧她的肩，另一只手抓住了她胸前衣襟。那双眸子惊觉，睁开来望住了他，只是这一眼，那幽幽盈光，竟叫他心头轻颤，忘了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若侯产还怔着，想着该先自哪里下手，胸前忽觉一阵刺痛。低头看去，那女子手执一把极小的匕首，奋力刺入他心口。痛是痛的，可他并不觉气恼，反而爆出大笑，见她把小小匕首拔出他的身体，欲望竟随汩汩涌出的血浆愈发膨胀，刺激到了极点！

女子瞪着满手猩红血液，浑身抖如筛糠，原本无血色的脸更是如雪般白皙，衬得眸子更黑更亮，唇瓣更嫣红。若侯产哇哇地叫着，伸长了厚唇往她颊上吻去。下一秒，他的头跌落下去，如他所愿，滚在那女子纤细柔软的腰腹之间，眼前茫茫血色，耳尖亦是那女子的肆声惨叫，就连在意识泯灭的一刻，他还念着她的娇妍。

腥臭烫热的血毫无预警，井喷了女子一头一身，将她淋成了血人。那颗头颅上瞪大的眼珠，似乎仍恋恋不舍，在她腰上纠缠着她的视线。这一刻，她除了尖叫，再无他法。直至肥硕的无头尸体轰然向她压下，方才惶惶地退。冷不防，整个人翻下案去，连带那颗头也跟着滚落。帐中不知何时伫立一手执青铜剑的男子，绷紧的黑衣裹着矫健挺拔的身躯，满布阴霾的眸子闪着凌厉狠绝，若被他看上一眼，恐怕也会心神俱裂。

他大步上前，捡起那颗头颅，看牢了那淌血的脑袋，唇角扬起，眉眼间志得意满。“呵呵，若侯产！一只鞋的爷爷！”他笑着，说的，是标致的汉言！听来极之年轻，只怕还是个孩子。外头厮杀声蔓延，铁器碰撞声，锐器扎入肉体声，匈奴人的惊叫声，乱成一片。女子喘着气，从惊惶中稍定下神来，自地上拾起匕首，那双深邃冷峻的眼向她望来。不过与他对视一眼，她已是全身僵直，不敢动弹。淌血的青铜剑缓缓举起，剑尖对准了她。女子心惊，眼前这人满脸络腮胡子，一双眼全是血丝，仿佛嗜血狂魔。他难道都不打算放过她？

“我，”女子颤声：“我也是汉人......”

那音线颇美，带着闽越一带特有的绵软清甜，如清泉，如莺啼。噫！这漠北荒芜之地竟也有南方女子，如此意外，倒真叫他有瞬间错愕。眼前此人浑身鲜红血浆，看不清模样，但凭这轮廓身形，定不会难看到哪里。

然则，只听黑衣人道：“在这里，汉人、匈奴人，有什么区别？”

女子如坠冰窖，青铜剑已向她面门挥下，料知再无生路，本能地，抬手去挡。

此刻幕帐却掀起，有人抡着一把石斧劈向黑衣人后背。那黑衣人听得身后冷风大作，身形一矮，迅速避至一旁。青铜剑峰在女子掌心划过，冰凉的触感自肌肤上蔓延开去。她的掌心，赫然裂开一道两寸长、深邃的血口，生生往外淌着血液，深可见骨，痛彻心扉。她的手断了吗？那么痛，她只知悲声嗷叫：“子牛！”

那被唤子牛的壮汉顾不得她已受伤，趁黑衣人闪开，将她自地上揪起，拽出了帐子。

外头火光四起，不知从何处冒出近千个黑衣人，见帐便烧，见人便杀。刀光剑影，惨叫声纷乱，前一刻营中还是歌舞升平，下一刻已坠地狱，死伤大半。与她一同被俘的村民亦大都死在那些黑衣人剑下。他们并不抢物资，相反，他们只对人头感兴趣。甚至不理会所杀是什么人，手起刀落，熟练地，将跌落的人头如球般踢起，接住，系在腰间、背上，仿佛人头就是唾手可得的金子！火借风势，转眼将整座匈奴部落烧了个遍。满眼间火海一片，映红了整片天空，灼热的高温拂来，裹着重重火星飞落她发丝肌肤之上，炽痛无比！谁是汉人，谁是匈奴人？哪里分辨得出，为活命，只得一路狂奔。

“子牛，我的手......”女子俯在那人肩背上，险些痛昏过去，只能哀哀喘息。

那子牛身形魁梧，身上的羊皮袄子因年代久远，早已破旧不堪。蓬乱肮脏的污发披散在身后，惟独黝黑皮肤下一对熠熠眸子，闪着执拗狂热的光芒。手中石斧被他使得飒飒生风，眨眼间劈死数名挡道的匈奴士兵。他似已摸透这营中地形，奔至马场，将女子推上马背，继而翻身上马将她护住。一边撕下片衣带，缚住她受伤的手腕，持生硬汉语道：“莫怕，撑住，阿嫲还在，等着我们......”

痛楚加剧，将她自昏眩状态中揪回些许神智。女子勉力抬眼，那营中茫茫火海，匈人见大势已去，四处逃窜，而适才斩杀了匈奴主帅的男子根本不作任何防守，只知浴血奋战，愈杀愈勇，彷如是天生凶猛好斗的阿修罗。不过片刻，肩上已负下十数个人头。有同伴策马奔至他身侧，接下他的战利品，战果丰硕，他们那么兴奋，全然看不见远处，有匈人拉弓搭箭，对准了他。暗箭呼啸而至时，一个熟悉的娇小黑影闪至那男子身前，用自己的背为他挡下暗箭，耳旁，恍惚听见有人大喊：“颜芙！”

子牛拽紧了缰绳，奋力甩出一鞭，马匹如电般飞纵出去，往未知的，黝黑如幕的前方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