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对不起！对不起……”
嘶哑的女声一遍又一遍重复着道歉，安静而宽敞的病房里人群已散，只回荡着她一个人的叫喊。
姜梓双手捂着宝蓝小鸟，跪坐在冰冷的白瓷砖上。凌乱的长发遮掩了她失态的面容，却遮不住她歇斯底里的哭声，也阻止不了她断线珍珠般的泪水。
在她的面前，留下的宋嵩站如石像，一脸惊滞，不知所措。
徐秀兮蹲在她的面前，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希望能给予她无声的安慰。
师祈树坐在病床上，担忧地看着地上的泪人，恍惚间，他突然觉得不认识她了。
姜梓，还会有这样的表情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当意识到的时候，她就已经是那个喜欢开别人玩笑、喜欢捧腹大笑的姜梓了。
记得三人一起在午休联网玩游戏被抓住的时候，面对老师飞射的唾沫星子，只有她，一直挺着厚着脸皮在嘻嘻地笑。
三人溜进办公室偷偷摸摸拿被没收的小说那次，不知道是谁失手打翻了老师的文竹。就算是道歉她也不会露出明显的失落。事后她还会开着玩笑取笑另外两人，让人觉得就算犯错也没必要沉溺于失落。
连宋嵩被别的女生悄悄塞表白信的时候，她也是微笑着赐予他海扁。从不让阴霾笼罩她，以及她的朋友。
在学校的时候是，和宋嵩还有我一起在街上浪的时候也是，她一直都看不惯别人的沉闷与悲伤，她一直都在强行驱散那些不快，也一直……都是笑得最开心的那个人。
现在想想，宋嵩之所以和她在一起，大概也是因为，和她在一起很快乐吧。
和她在一起，真的有一种愿抛弃烦忧、抛弃青春的一切束缚与不快，永远放飞自我、沉溺快乐的欲望。
然而，这样的她，也是会哭的吗？
也是会哭得那样悲伤、那样失态、那样……绝望的吗？
到底是什么，让她从悲伤的驱散者，变成了悲伤的沉沦者？
病房里依然只有她一个人的哭喊，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打扰她。
这里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着她的宣泄终结，等待着她的诉说开始。
当安静久违地回归时，姜梓已收回泛滥的情绪的控制权，身体微微颤抖着坐在地上喘息。
她控制好呼吸，没有抬头，哑声道：
“谢、谢谢。”
“你们能帮我，真的太好了，真的……”
她猛吸一口气，啜泣道：
“我、是我的错。我不该按‘他们’说的带你去那个地方。我、我差点害了你！”
闻言，徐秀兮抿着嘴，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师祈树，朝他皱了皱眉，仿佛确认了什么。
师祈树也点了点头，开口问道：
“姜梓，你说的‘他们’是怎么回事，能详细说说吗？”
短暂的沉默后，姜梓咬了咬牙，好像下定了决心，她猛然抬起头：
“请你们保密！‘他们’是这样要求的，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
确认到在场的人都点头后，她无力地低下头，开始缓缓地诉说：
“我不清楚‘他们’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的组织。只知道，他们就像毒品贩子一样。当他们出现的时候，家，也就完了。”
“以前，爸爸一个人供我读书。虽然他工作不容易，总会在我睡着的时候出去，也总在我睡着的时候才回家，不能经常在身边陪我，甚至家长会也会缺席。但我能感受到，他满身伤痕的艰辛，和他悄悄为我掖被子的温柔。”
“所以，我从小就决定，我不会在他面前软弱，不会在任何人面前被打败。我要成为他的依靠，成为他的骄傲！”
“最后一次他给我过生日，他送了我一只宝蓝色的小鸟。虽然是只小挂件，便宜的地摊货，但他告诉我，他的愿望是让我飞，飞出艰难生活的束缚，飞到自己期望的地方！”
“他还说，他会一直支持我。”
“我相信了他，也相信了他所说的未来。我收下了礼物，同时丢弃了哭泣这种会伤害他的努力的情绪。我们的日子本该就这样继续下去……”
“可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变了，变得不对劲了。”
“晚上听不到他回家的关门声了，早上会听到他房间里的呼噜声。他的房间里出现了烟灰缸，烟灰缸里插满了烟头。他有时会一个人偷偷喝闷酒，然后倒头呼呼大睡，也不洗澡。”
“我问过他，他也是含糊其辞，让我不要管他。有时候问烦了，他就会吼我凶我。”
“他渐渐变得无比的暴躁，动不动就为了一点小事发火。家里的东西他常常看不顺眼，动不动就莫名其妙地砸东西，还会迁怒于我。”
“高三这一年，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他极少回家，看到我居然会选择无视，直接擦肩而过。我看到他的眼神空洞，脸色苍白，表情僵硬，神情、神情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带他到家里，他也只会机械地回到房间里，机械地完成吃饭、睡觉等任务。”
“除了疯了一样发怒，他整个人冷淡到可怕！”
“我害怕极了！但在学校，我依然维持着以前的样子，我尽力不让人发现家里的情况。哪怕高考的压力让人窒息，让人情不自禁想懈怠、想没心没肺地放任一切。”
“直到高考还有最后几天，不速之客出现了。”
“那天，他们肆无忌惮地坐在我家的沙发上，他们踩着我爸的脸，他们嘻笑着告诉我——我爸欠了他们几千万，要我为他偿还！”
“哈，哈哈。”
姜梓一手抹掉了眼泪，发出几声苦涩的干笑，哽咽地问道：
“「红花恋」你们知道吗？”
她从散乱的发隙间向众人投去灰白的眼神，颓丧地等待着回答。
宋嵩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瞪大了眼睛，震惊地开启了他的大嗓门：
“那不是现在最流行的毒品吗？！”
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看到师祈树他们求介绍的表情，便压低了音量，道：
“我听别人讲的，说这是一种新兴毒品，制作材料来源于可怕的异族！”
“因为是暗红色的雪花状晶体，融化后注射到身体里，好像就能体会到超脱现实、沉醉回忆、无法自拔的愉快。所以，取名「红花恋」。”
“我跟你们说，这玩意儿可厉害了，沾不得！只一次，就能让人丧失自我、欲罢不能！而且，长期注射会污染人的血液，引发变异、或者直接猝死！极度危险！”
“……是啊。”
姜梓吐了一口浊气，幽幽继续道：
“就是那东西，毁了我爸，也毁了我的家啊。”
“直到他们出现，我才知道我爸沾了这个，才知道我爸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才知道，我们的小家竟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对爸爸恨不起来。”
“他食言了，但我还是一厢情愿地相信他曾许诺的未来，还是自欺欺人地想咬牙坚持下去。”
“所以，我答应了他们——用行动偿还负债！”
“他们说，在医院附近我会遇到认识的人，把它带到指定地点就可以了。完成这个，就相当于偿还了一万。”
“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但我知道，这对于我认识的那个人肯定不是好事。但我还是接受了。我将爸爸与他人放在天平上，擅自做出了自私的选择。”
“然后，我遇到了你。”
姜梓望着徐秀兮，脸上全是愧疚。
“我这不是没事嘛。”
“姜梓姐姐，你不是暗中帮忙报警了吗？你故意引错了路，是想放过我，对吗？你一直跟着我，其实也是想确定我的安全，不是吗？”
徐秀兮回应了她一个释然的笑。
姜梓愣了一下，好像被揭穿了没反应过来。不过，随即她又摇了摇头道：
“可在那之前，我是真有想过拿你交换！”
“你知不知道，当时你有多危险？如果没遇到军队的人，如果我没有跟上报警，如果你在巷中徘徊得久些，那个受伤了的异族男人可是会饥不择食到吃了你的！”
“我怀疑，那个案子跟他们脱不了关系。甚至，他们真正的目标就是你！”
听到这个大胆的控诉，师祈树兄妹俩同时呼吸一滞，瞳孔骤缩。
师祈树突然感到有双眼睛一直在暗中盯着他，那是一种可怜的猎物被捕食者窥视的感觉，阴寒、险恶，令人后脊发毛。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徐秀兮先一步冷静下来了，她提出了一个问题：
“按照这个猜测，这次你来医院也不仅仅是履行承诺这一个目的吧？我猜，这是他们要求的另一个行动吧。可以说出来吗？”
姜梓明显一惊，许久她才露出一点笑意来：
“真不可思议呢！你这个小姑娘。”
“如你所说，这一次，他们暗示我要带你还有你哥去的地方，是我家。”
“方法不限。但我还是觉得这个行动充满了危险，他们，可能就在我家等着你们自投罗网！”
“我无法保证我的行动产生的后果，我也无法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地当一个引诱者，或者旁观者。所以，我决定向你们全盘托出！”
“这样，你们可以事先做好准备，甚至还能先发制人！”
姜梓一扫脸上的阴霾，双目里又重新点起光亮，一如以前那个姜梓：
“即使知道了这是个陷阱，你们，还会想帮我吗？”
……
数天前，娱乐街爱网会所，上午8:09。
姜梓被人抓着领子狠狠摔到地上。
她手里的“遇见小姐姐”奶茶直接泼了一地，奶香四溢的粉红液体在地上不断地扩大领地，最后成功够着了她洁白的胸襟、浸染了一片不规则的形状。
狼狈不堪、惶恐不安，她已经失去了再抬头的勇气。
不用抬头，她也感觉得到，面前正盯着她的男人的恐怖气场。
这个自称“绞杀藤”的男人，总是喜欢穿着花俏的亮橙色西装，喜欢玩笑的语气，喜欢一脸嬉笑地断决他脚下的人的生死。
身为同样喜欢开玩笑的人，姜梓对这个人却完全喜欢不起来。
“妞，你很能干呀？！”
绞杀藤把脚从另一个男人的头上放下，特意双手撑膝坐正了近看姜梓，然后亲切地问候道：
“你呀，还是不能完全摆脱掉狗血无聊的道德呢！这可不行哟，你可是要为你不争气的爹偿还债务的哟！不拿出点儿诚意怎么能行呢？”
“要知道，执行命令的行动中带着多余的东西会让你最终——输得一无所有！”
一边说着，绞杀藤一边凑近姜梓。每说一句就更近一步。当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呼出来的热气简直要扑在姜梓的鬓发上。
这时，他又突然站起，双手作拥抱天花板之姿，下巴高昂，仿佛接受掌声的领奖明星：
“让我来猜猜，刚才你做出那些无意义的额外行动时，究竟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呢？”
“正义感？负罪感？恻隐之心？还是，都有呢？哈哈哈……”
他一手遮脸，竟放荡地大笑了起来。
姜梓和另一个男人都趴坐在地上，谁都不敢插嘴他兴高采烈地独角秀。
又是突然，绞杀藤的笑声停了下来。
他维持着这个拥天的姿势，却一声不吭，宛若石化，画面诡异之至。
攒够沉默和关注后，他又恢复了和蔼的语气，躬身近距离直视姜梓的眼睛，轻声道：
“你呀，知不知道你快输了？”
“真没办法，我再问一遍，最后一遍哦——为了你心中明显更重要的那一方，你准备好抛弃你的天真，在行动指示中贯彻你的觉悟了吗？”
他耐心地盯着女孩的眼睛，却看不到一个清晰的答案。
他惋惜地叹了一口气，目光瞟过姜梓湿润的胸前，然后站了起来，并把一只脚放在了姜梓的脸上：
“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人类如果不尝试痛苦的话，就会生出怠惰妨碍了决心。同理，人类如果不承受惩罚的话，就会生出傲慢看不清自己身处何种境地！”
“新来的，你带她去领罚吧。机会难得，记得要好好践踏她的第一次哦！”
绞杀藤一指那个趴在地上的男人，轻松愉快地吩咐道。随后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他还饶有兴趣地补充道：
“哦，对了，瞧我这记性！女孩子宝贵的第一次，若是给了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嗯，想想就残忍咧。”
“容我亲自介绍，这位趴在地上跟你同甘共苦的兄台，是今天早上才荣幸到我手底下的新人，名字……叫什么来着？算了，再取一个便是。就叫‘野犬’吧。”
“嗯，就是这位野犬兄了。祝你们玩得开心哦！话虽如此，给你们深入了解彼此的时间也确实不多，大概25分钟，记得准时回来哦！工作还得继续呀。”
绞杀藤重新坐了回去，悠闲地观看着地上两个匍匐者的一举一动。
得到指令，姜梓还没来得及反应，野犬就浑身巨颤，果决地一蹦而起，神色疯狂地扑向她。
与可怜的女孩一番短暂的对抗后，野犬毫无意外地制服了羸弱的姜梓。看着地上涕泗横流、脆弱不堪的姜梓，他的表情没有半分同病相怜。
他开始拖曳着无力反抗的女孩，无论她如何徒劳地哀求、挣扎，他的行动都不会有任何心软，也绝不会带任何多余之物。
野犬，出色地在绞杀藤审视的目光下，拿到了优秀的评价。
只是，在某个绞杀藤看不见的刹那，他的眼神也曾一瞬黯淡。
……
25分钟后，两人如期跪在绞杀藤面前。
两人一样的衣衫不整，一样的缄默失声。
只是，姜梓泪水干涸的双眼不再有任何色彩，野犬的表情也深深隐没在黑暗中。
绞杀藤满意地点了点头，轻巧地嗔怪道：
“看来你们不般配。怪你们啰，本来是件双方愉快的好事，居然都不开开心心地享受！弄得这么沉闷，真是毁了啊。”
“算了，饶过你们了。”
绞杀藤不快地凑到姜梓的面前，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调皮地问道：
“那么，下一次的行动是——请求目标的帮助，带他们到你家。也就是，你最期待的‘告密’哟！”
“再给你一次回答我的机会吧。告诉我，你的觉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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