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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日三秋

香蜜:天帝的女人

回至璇玑宫,方才坐定,太巳真人近前复命,邝露依例呈上药汤,细细叮嘱:

上元仙子邝露“陛下,且趁热喝了这药。”

近百年来,黄岐仙官的药便未断过,他一早厌烦,也不见病症有些微好转迹象。但前日之后,他分明已不同。阴符经果真神诡灵鉴!他长臂一挥,便要推了这药。可电光火石间,他将药端起,一口饮尽。将碗搁下,长长太息:

天帝“邝露,这药,怕是要随本座到寿元竭尽之日了。”

太巳真人忙躬身高呼:

太巳仙人“陛下圣体永固,何出此言!”

上元仙子邝露“陛下!”

邝露眼眶一红,

上元仙子邝露“您莫再如此胡诌,不过小小病症,何……”

天帝摆手,命邝露莫要再说,只轻叹:

天帝“觅儿平定下界有功,六界一统指日可待,只是短短时日,她所向披靡,现下,竟连本座也不知该如何赏她才好。”

太巳真人凝神,一时不知他意欲何为,不敢妄下结论,只能顺着他言下之意:

太巳仙人“臣看魔尊进退有据,并非贪妄之辈。似今日,她讨要一枚月华,亦只为族人故,乃情理中事,并无逾越之过。”

天帝便道:

天帝“人帝数千年以蜂蚁两族钳制花族,现周天子一脉失势,平定人界迫在眉睫。人帝既是她所杀,而她亦有收复人界之法,本座欲命其为使臣,代本座……”

太巳仙人“陛下!”

太巳真人惊惶,仓促跪地,一时也顾不上君臣之仪,高声呼道:

太巳仙人“陛下,魔尊如今手握魔界治权,又与妖冥两界密不可分,若再染指人界,来日权倾朝野,恐再难制衡。如今日,她公然承认诛杀人帝,面不改色,毫无愧悔,如此行径,若非人帝罪大恶极,陛下宽纵了她。但如先魔尊,如泰阿,以其脾性,稍有不合心意者,皆要为她所杀。陛下不施以镇、质、固三者,又如何令她臣服?需知忍不制则下上,小不除则大诛……”

天帝笑:

天帝“镇、质、固?卿要本座如人界帝王,对臣下设谋?”

太巳心惊。莫说旁人,他现下情境,蒙君王参伍责怒,既是固者。数千年来,因他功高权重,天帝厚待本族,赐以无数妻妾陪侍。人界帝王御下之术,天帝烂熟于心,何须臣下警示。忙不迭叩首,辩道:

太巳仙人“臣不敢。只是魔尊日渐......”

天帝“诸界兵权在本座手中握着,觅儿所有,不过代本座监察下界。觅儿既有能力,本座命谁不同?本座要的,乃六界一统,众生平等,生息周而复始。”

君子素其位而行,天帝如是,臣子如是,民生更是。君王眼中所见,天下苍生,臣子所见,朝野权衡,百姓所见,惟陋室箪瓢。天帝只重结果,过程如何,由谁做得,何须关心。但臣子,他们恐惧的,是一方得势,另一方必失势,故斩杀萌芽,责罪于未至。天帝已至强弩之末,寿元无多,却连番助小妖夺得战功,亲助其斩杀人帝,连下界历练都偏袒,分明为扶植小妖青云高升。小妖一旦得势,来日更朝换代,以其秉性,六界谁压制得住?

邝露立于一旁,见父亲为责杀小妖步步为营。小妖多日来所做,天帝与臣子不知,她却是一清二楚。小妖数月奋身浴血,接连夺得下界兵权呈上天界,未及喘息,天界诸臣私下一早议及如何将其夺权灭顶。天下间的君臣之道无外如此,人性使然。为何迫切?自然因窥知天帝对小妖生情,惟恐小妖入主宫室,危及社稷。而天帝大约念及自身时限,方力保于她。近万年岁月,她亲见天帝悲苦历程,先前那一个分毫不曾怜惜于他,至今日,若小妖可慰解他残生,又有何不可?

上元仙子邝露“陛下!”

邝露截断了二人争执,双膝及地,躬身叩首:

上元仙子邝露“臣有一事要禀。”

邝露甚少鲁莽进言,天帝见她凝重,眉心一蹙:

天帝“何事?”

上元仙子邝露“陛下,妖魔大战之后,花神被囚毗娑牢狱,后为三昧真火所焚,当时臣与她有过上神盟誓,有生之年绝不再提。但今日,臣将此事告知陛下,亦诉予父亲大人知,还望陛下宽恕臣欺君连坐之罪!”

太巳真人大惊:

太巳仙人“邝露!”

天帝未想邝露在此时提及这一桩事故,心知有异:

天帝“你且道来。”

邝露直起身,道:

上元仙子邝露“陛下,您当日为救花神,涉足魔界,为‘伏尸菇’所染,归来七日后忽沉睡如僵死。臣迫于无奈,不得不将她自毗娑牢狱中提出,责其为陛下施以解救之术。只是,万想不到,代价竟是要以血喂食,方可将毒丝诱出陛下体内,以三昧真火焚灭。陛下圣体乃六界苍生至重,吾等不敢泄露半句,恐六界大乱,故与花神立下上神之誓,有生之年,绝不再提。”

小妖若要求得与他并肩携手,无外功绩政权,他今日原只为小妖争得人界历练机会,何曾想,竟听得这样的情由。心头剧震,连声线都惊颤:“邝露,你说什么?”

邝露骇恐喘息,不敢动弹:

上元仙子邝露“陛下,臣罪该万死,但臣当日不得已,走投无路,惟有假传圣旨。此些,皆是臣一人之过,太巳真人全不知情,请陛下勿延过族人,臣惟求一力承担!”

那金母元君所言,竟是真的!她为一人舍命,竭尽精血,原来,那个人......无怪金母元君说,若他当真怜悯她,便算了罢......而她,由始至终,无半句泄露......

太巳仙人“邝露!”

太巳真人恨得咬牙切齿,心中不住怒骂女儿妇人之仁。且不说她道出此事,累及自身族人,天帝闻知,必定愈发怜爱妖灵。六界当是从此祸患无穷了!

太巳仙人“魔尊行事诡谲难测,以退为进施媚主上之事难道还少么?汝不见其接连……”

上元仙子邝露“不错!花神行事莫测,但对陛下,却是绝无疑议的。”

太巳真人迭声顿足,邝露却坦荡,

上元仙子邝露“她虽嗜血成性,若真要伤及陛下,又何须以命相抵?臣以为,人固有善恶,妖也有好坏。如她所为,每一句,只要脱口,必定践行。她恨人帝魔族入骨,故绝不手软,但为陛下,为族人,却是情义兼至。花神爱恨明晰,利落果断,是臣钦佩。臣为其谏言,心甘情愿,不为私利,不谋权位,只望陛下赏罚分明,可得人心。”

天帝长叹,躯体疲乏难抵,跌坐席间。邝露见他无语凝噎,心中感慨忧伤,轻声道:

上元仙子邝露“陛下,满目青山空念远,去者已矣,眼下为真!”

太巳仙人“上元仙子!”

太巳真人暗喝,

太巳仙人“陛下何等尊崇显赫,岂是小妖得配......”

邝露一双泪眼圆睁,她又何其好过:

上元仙子邝露“父亲大人,您万万年来自己享尽齐人之福,什么仙子妖灵不能?您有一刻想过陛下孤苦了一生么?如今陛下龙体欠安,难道连求得一心人在旁相伴也不可么?”

邝露说得委婉,天帝寿元将至,已是不争事实。小妖若能抚慰他最后这短短数年,确也情理之中。但太巳真人圆滑,即时想出对策:

太巳仙人“陛下,臣以为,可命魔尊交出魔界治权,令其随侍陛下身侧,为天界人质,若她答允,既鉴真心,天界不妨赐妖界生息繁荣。若不,则速诛之,连妖界也一并铲除,不可犹疑。”

好个奸狡的老狐狸!制服敌手,无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更险要处,是明知小妖舍命夺得诸般权势,断不可能轻言放弃。太巳此举,无外逼小妖造反,届时,一并借言将其斩杀。天帝笑,看似倦怠的双眸却隐有光芒溢出,无妨,对付这些臣子,他也有他的办法。望向邝露:

天帝“本座先前不知此事便罢,今日既知她真心,便无辜负之理。邝露,若你能劝得觅儿放下魔尊之位,臣服嫁予本座,你的欺君连坐之罪,本座便一同赦免。如何?”

天帝心意,邝露当然明白。她素来婉曲,自有办法令那人闻之可从,绎之可改。

于朝暮交际,日落月现,世间最昏沉之时,锦觅呈上奏疏,获准入璇玑宫面圣。但原来,宫苑之内早有臣子恭候,与邝露一同,在苑中轻声说笑。

上前施礼,邝露便领着二位仙人过来与她道:

上元仙子邝露“魔尊,这是小仙兄长九天雷门使者与未婚妻阿香神女元君,他二人数千年前订立婚约,十日后便该完婚,今日与族人一同,特来向陛下呈上喜帖。届时,还请您务必要来喝杯喜酒!”

鲜红似血的帖子送入她手中,锦觅忙躬身接过,但她身无长物,恐失礼新人,当下,手中幻出一枚香祖,笑道:

小妖锦觅“正是:寻得幽兰报知己,一枝聊赠梦潇湘。祝愿二位君子佳人良配,心若兰兮终不移!”

二仙欢喜来接,邝露看着她,侧身将她带开数步,轻声道:

上元仙子邝露“尊师当真病入膏肓么?”

锦觅不虞她关怀垂问,眼眶一红,低了头:

小妖锦觅“我也不知。当日他为救我,被人帝夺去一臂,后又蒙魔族重创。鎏英兴师问罪时,我往天界复命,自此再未见过他。我如今只能辗转得知他奄奄危殆,若陛下再不准我归去,恐怕……连他最后一面也……”

邝露叹,拥了她肩膀,柔声道:

上元仙子邝露“你只念着偃师命不久矣,却不知陛下亦是时日无多。陛下大约怕你迟迟不返,方才不予放行。”

是,那药……锦觅心中低迴,他还能撑得几日?鼻头微酸,眸有泪意,极低声道:

小妖锦觅“我定会回来的。”

这一声虽低不可闻,却是斩钉截铁。邝露见得她这番模样,又闻盟誓,甚觉宽慰,抚着她的背,隐隐太息:

上元仙子邝露“我亲见陛下当年为救那人,不顾天魔大战在即,割开自身七处筋脉,以半数精元注入血液凝成血灵子,喂予那人。可是,那人一经苏醒,依旧绝情离去。魔尊,陛下孤苦一生,所求不过一个负心人。那人既非他良配,却不知,你可愿答允我,永不负他?”

原来还有这样因由。为何奋身救回的,会无情至此?值得吗?他呢?若他对她弃而不顾,她可会恨?可会悔?不,她到今日,终于明白他因何念念不忘那个人。不爱又如何?她又不求回报。只要这个人活着,还能时时见得他一面,纵使他不爱她,又何妨?视线朦胧,不远处一对璧人依偎相守,漫漫数千万万年修仙路,正如这一刻闷极无趣的苦候。若无人陪伴在侧,一秒都是煎熬。可是,若得一心人,须臾也是甜得沁入肺腑的。如那夜满洞萤光星河……

七政殿殿门自内打开,一众星君文臣鱼贯而出,见得九天雷门使者与阿香神女元君,纷纷上前来贺,一时间苑中欢声笑语,众人簇拥着,往殿中去。她在天界数日,还未见过璇玑宫如此喧扰。

哪知,邝露却叹:

上元仙子邝露“当日天庭也是这样喜庆,陛下独守一份婚约四千年,好不容易盼得先花神首肯,亲口应下婚期,哪知却是镜花水月。凡间姻缘有月老红绳,仙人只道三生石。可是,三生石为天地幻化,自在冥冥,吾等不曾有缘亲见。正如陛下那一段姻缘,来去无踪,无可奈何……”

锦觅听着,亦觉茫然。三生石?人间倒是有一块。但那不过是凡人农耕闲暇穿凿附会所置。若真有,那么,她的呢?她的有缘人,又会是谁?忍不住抬头,望向殿内,扰攘宫室之内,她一双眼不能自己,惟只见得一人。余者,皆成虚无。那日,他取出那纸婚约,叫她见得箇中来龙去脉。可是,她未曾与谁订立婚约,那名字,不是她……

上元仙子邝露“如今,你在这里,陛下待你亦非无意。如今日数次,他为你力排众议,助你扶摇直上。”

仙人幽幽道:

上元仙子邝露“可是,浮华权位不过云烟,日月如梭,更如朝露,你我尚有来日,陛下却等不得了。”

到这时,她恍惚好似听明白些许:

小妖锦觅“上元仙子,您要我如何?”

邝露微微笑,望着她,直言:

上元仙子邝露“陛下心有重创,诸事踌躇难决,顾虑重重。但魔尊不然。你爱恨分明,无所顾忌。小仙不欲你与陛下错失良缘,冒昧进言,魔尊莫怪。”

锦觅潸然,有可能吗?她一个小妖。

上元仙子邝露“小仙见得魔尊惊人魄力,胆识谋略更是世间佼佼,权位利禄得来不过轻易。未知,魔尊可愿为陛下暂舍这区区尊位,委身下嫁陛下,慰藉陛下廖廖残生?”

区区尊位?是,若换了旁人,她应即时拂袖而去。但若与他比起来。这确实不值一提。只是,外人会如何说?来日,她的出身,她的过往,当真不会累及他么?

殿中诸人向天帝禀过辞去,仙侍近前来请。邝露握紧她的手,与她四目相对,柔声道:

上元仙子邝露“无论如何,陛下病中,你切莫激怒于他,可好?”

眼前仙子柔媚温婉,予她从未有过的关爱。锦觅不敢违逆,应道:

小妖锦觅“是!我记下了。”

邝露便轻推她肩膀:

上元仙子邝露“去罢。”

踏入殿中,待行近前去叩首,骤闻玉皿跌地尽碎声,一惊,闻怒喝:

天帝“一日数碗药羹,便是医不好也要毒死本座!既已喝了近百年,少一碗也不会如何。不喝,退下!”

侍者战战兢兢收拾善后,自她身旁退出去。锦觅由始至终不敢直起身子,跪地俯身,轻呼:

小妖锦觅“陛下!”

只闻天帝道:

天帝“本座看过你奏疏,所议得当,并无不妥。却不知,你此番归去,所求几日?”

她原拟了数日行程,除去陪侍偃师榻前,族中境况亦需详加整顿,更有泰阿之事不敢放下。可现今他心绪不佳,她那些筹谋临到唇边,半个字也不敢说出。尤是满殿浓郁药味压在心头,上元仙子的告诫提议,都叫她分寸大乱,一颗脑子混沌如浆糊,哪里还有晨间殿前的冷静决断。

五……日……可好?她不敢说。

小妖锦觅“陛下,臣去去就回,只逗留三日……”

天帝“三日?”

身前一声轻嗤,他冷笑,屈身俯首,忽低沉了声来道:

天帝“觅儿可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要本座等你近十载?”

这是情话么?她遍身酥化,因他近在咫尺,因他柔言情挑。原来真有势均力敌之事。她时时告诫自己,不可投身其中,务必清醒自持。可他在之处,不过低语几句,平平无奇,已叫她卸甲投降,甘心臣服。

他的手自她肩上抚落,至她肘间,那半个身子,便如烛心熔去。她脑海,无端端尽现那夜情境,一帧帧一幕幕,尤是他眸尾一抹动情殷红,至今忆及,都叫她体内骤生燥热。那掌心略施力度,命她起身,待她仰首,望得他欲诉还休眼眸,喉间竟莫名干涩,不能言语。

只见薄唇瓮动,耳畔,有幽幽怨言:

天帝“仅这两日,我夜夜相思,觅儿呢?觅儿难道都……”

倾近身,贴覆那唇上。她的辗转反侧,苦苦挣扎,他又知否?离了他,她自然理智,但这两日,她度日如年,分秒皆是锥心挫骨酷刑。不,她不要日日立在阶下,隔着众臣遥望于他,若可如当下,她愿以毕生去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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