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死生契阔

她上一次被丢入这毗娑牢狱应不过是几日之前，短短时日去而复返，一身在魔界汲取吞噬的灵力也被褫夺，如今，是真的连形体也难凝聚。数日后，廉贞因查实擅离职守，也被削位撤职，一并投入牢中。

将源源灵力渡予她，廉贞看着她勉力凝出身形，心中愧悔不甚：

廉贞星君泰阿“若非我，你也不会……”

锦觅笑：

小妖锦觅“我要多谢星君才是，若非你，我怎能手刃仇人？”

魔尊一死，魔界大乱，六界难得维持了数千年的宁静再次打破，等待她的判决，恐怕长久难释。廉贞叹，看着在她指尖盘绕飞舞的一只萤虫：

廉贞星君泰阿“花神既是霜花为体，为何幻化之时却是萤火？”

锦觅也不瞒他，道：

小妖锦觅“我为阴符经续命，阴符为幽魂告令，只要世间尚有生灵，我便可生生不息，永无绝期。”言罢，盈盈笑：“如何？星君见得我本领，可有吓到啊？”

世间女子谁愿叫人见得这番阴邪，她却沾沾自喜，毫不为耻。她可知这样的她，难容于世，更难容于……

铁锁厉厉作响，牢门洞开，上元仙子踏进牢笼，审视着他二人：

上元仙子邝露“看来，二位在这毗娑牢狱中甚是自得，是小仙过虑了。”

上元仙子现身，自是陛下怒意已消，廉贞心喜，一跃而起：

廉贞星君泰阿“姑姑！可是陛下有何示下？”

锦觅本无意理会，倒是廉贞的这一声“姑姑”，叫她惊愕。

小妖锦觅“姑姑？”

邝露冷声道：

上元仙子邝露“远着呢，也不知旁系了多少辈，你我各有阵营，莫乱叫。”

廉贞讪讪，见锦觅偷笑，红了脸，却道：

廉贞星君泰阿“姑姑，你来了便好。我不碍事，只是花神身有重伤，又失了灵力……陛下……陛下可有旨意，容花神恢复灵力，好作疗伤？”

邝露看着锦觅，斜眼去与廉贞道：

上元仙子邝露“你代花神受了雷公电母数千道极刑，又渡了灵力予花神，你确定你无碍？”

锦觅一怔，到这时才记起当时境况，抬头去看廉贞。但廉贞背对着她，道：

廉贞星君泰阿“我知姑姑来得这毗娑牢狱，定是陛下授意。天界法度森严，陛下不得自由，却必知花神并无忤逆叛乱之心。魔界之祸，非花神或妖界之错，不过是魔界数千年遗罪所得。陛下圣明，裁决公正，还望早日准花神归去。”

他一句句为她开脱，却不想自己已非往日身份。

小妖锦觅“陛下与小神有约，此次妖魔之战不论胜负，一切罪责由我担负。”

锦觅笑，

小妖锦觅“星君，你不必忧心。”

廉贞惊滞，回身去看她。

廉贞星君泰阿“你怎能……”

邝露看着锦觅悠然自得模样，在她脚下，一只只虫尸挣扎死去，廉贞倾注在她身上的灵力消散极快，根本不能凝聚，假以时日，她神魂无以依附，自然也就化作虚无。

上元仙子邝露“花神，你最后的心愿是什么？”

锦觅闻得垂顾，心头酸涩，神色一暗，低下头去：

小妖锦觅“我大仇得报，心满意足，并无什么……”

邝露摇头，道：

上元仙子邝露“那是你族人的心愿，非你的。你不妨细细想想，想起了，小仙若办得到的，一定相助。”

她孑然一人，无父无母，所有所得，便是师父与族人。现在，她顺利完成任务，击溃魔族，大振妖界声望，如此战绩，已是极好，夫复何求？

小妖锦觅“我三日三夜未曾闭眼，又被关在这牢中多时，若能有一处让我好好睡一觉，就是唯一心愿。”

邝露瞪着她，须臾，上前搀起她：

上元仙子邝露“既是要睡个好觉，自是要好好梳洗换身舒服衣衫才是。”

锦觅与廉贞对望一眼，阶下囚者，谁敢想有这等好事？又闻邝露道：

上元仙子邝露“花神天劫将至，陛下赦不赦，并无多大区别。来罢，歇息过了，再言其他。”

锦觅不同廉贞，她素来惯于察颜观色。邝露表面冷淡，看似轻描淡写，心绪却极不平静。她关在这狱中数日无人问津，邝露突然前来释她自由，分明是无可奈何之举。这几日，都发生了何事？

梳洗更衣过，以为当真可以歇息，宫门一启，邝露大步踏进来，直逼至她面前。

锦觅心中有数，也不必她开口，道：

小妖锦觅“可是陛下有事？”

上元仙子邝露“我不惯动手打人之事，亦知非花神敌手。花神徒手斩杀魔尊，何等凶悍威武！魔界既已到手，天界便也是你囊中物？”

邝露面色阴冷，

上元仙子邝露“花神心计深远，邝露拜服，但陛下待花神真心，却遭花神设计毒害……”

邝露兜头斥责，她欣然受之，哪知骤闻噩耗，心一沉，喝：

小妖锦觅“你要说什么？可请一言蔽之否？”

邝露怒极悲痛，眸有盈光：

上元仙子邝露“花神为魔尊击杀，魂飞魄散时，陛下为聚你魂魄，涉足滞留魔界，为伏尸菇所染，至今晨病发……”

脑颅有不可思议轰鸣，锦觅一把推开她，拔足狂奔，直撞入寝宫去。那榻上人面容栩栩，正安眠沉睡。唯一异样处，是遍身俱蒙一层白绒绒雾气，细如蛛丝，又似婴儿胎毛。伏尸菇潜伏肉身，自躯体内生根发芽，待霉菌溢出体表，便也证实毒入骨髓。自此，宿主可得永远沉睡，霉丝借肉身滋养，一层层，一丝丝滋长繁衍，直至成茧……

他要死了。他一死，六界必定大乱。故此，邝露秘而不宣，佯装一切正常。可是，这不正是人帝偃师所求？想不到，妖魔之战，一举数得！天下，六界，寰宇之主即刻便可到手！她通体颤瑟，不能自抑。是因狂喜么？可于当下仰首大笑么？为何她偏偏不能吱声？

上元仙子邝露“花神，你有解救之法，是不是？廉贞星君数日来安然无恙，必是花神予他解药。”

邝露哽咽，

上元仙子邝露“陛下寿元将至，身子每况愈下，如今又中此毒……”

她的血自然是解药，但他病入膏肓，她救得多少……她以为，他清醒自持，断不会真心待她这个替身，更不会理会她生死……他现身魔界上空时，她也只觉他为魔界生灵主持公道而来……

他不知，她有永生不死能力。阴符经赋予她的，不仅是长生不老，更是可源源不断汲取他人寿命、灵力修为的本能。任她灵力散尽，只要得一缕萤光，她都可重铸真身。他为何不任她去，为何不遵守与她的约定，她明明让他沉睡三日了……

上元仙子邝露“花神！”

她一直静默，却不施法救治。邝露慌而惧恐，

上元仙子邝露“陛下应如何救治，你快快……”

邝露心急催促，只道命她开出何类药方，却骤见锦觅化出一把匕首，又惊而大呼：

上元仙子邝露“花神，你……”

匕刃在锦觅手腕上划出一道道血痕，待她伸手覆落天帝胸口，那些绒毛竟活转灵动，如嗅得美味猎物的狩者，迅速攀援缠绕住她指尖，向着腥气滋长，继而窜入血口中去……

昭昭天界，哪里见过这样邪魅？邝露惊骇大呼，溃而奔逃。

片刻，锦觅的臂膀乃至半个身躯，密覆蛛丝，它们贪婪不知止境，饕餮大餐她的血。反观天帝，一缕缕细不可见的银丝自他七窍溢出，直至最后一根……

小妖锦觅“上……元仙子……”

锦觅面色惨白，几乎难以站立，她气息微弱，有求于人。

邝露为那些诡丝所慑，怎敢近前，此时，只能颤声应：

上元仙子邝露“花神……请，请说……”

#小妖锦觅“取铜盆……燃三昧真火……”

她孱弱无力，双膝及地。

三昧真火？她一个小妖，可知三昧真火意味什么？但邝露来不及在乎，更不愿细想。将铜盆置于她身前，急急念咒。火光一起，锦觅竟将整个手臂扑覆于上，只闻凄厉嘶鸣，那些诡丝四下逃窜，为锦觅紧紧攥住根源，扣于盆内。

腥臭之味弥漫整座宫殿，锦觅半个身子为三昧真火吞噬，成百上千萤虫顷刻化灰。邝露看着她痛至呜咽哀嚎，紧咬的唇鲜血淋漓，亦是泪流满面，能做的，惟有握住她另一只手。半刻之后，那铜盆中再无声息，锦觅一半肉身亦被熔化，但她身负造化，外间点点萤光受她召唤，向着殿中来。

邝露便望着寝殿渐成星河，碧光粼粼，璀璨熠耀。它们振翅嗡嗡，覆落她面庞肩膀，如雕琢堆砌，凝结成形。

好了！这场劫难可算过去了！邝露长抒一口大气，伸手去扶锦觅起身，指尖方触及她臂膀，一簇萤虫“呼”地腾空四散，如此突兀，惊得她又是大呼。

满殿萤火流散，锦觅心中潸然，无可奈何。她到底，逃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