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自家舅舅清凌凌般望向自己的目光,沉香不敢直缨其锋般低首错开,不发一语。
杨戬见到沉香这副模样,只在心里默叹了一口气,稍缓语声道,“你不愿说,便只好我猜。”
“你和三妹.......可是打算将那些事情公之于众?”
“是。”沉香霍然抬首,对上杨戬似是洞悉一切的眸子,便知不可再瞒,索性就自暴自弃般果断认下,只是语气中带着几分隐隐的委屈,“舅舅,这件事您说过可以......”
“我是说过,”杨戬忆起那日,不由心下有淡淡暖意蔓延,砸起细微的轻纹,“但我也说过,时机未至,切不可轻举妄动。”
“时机未至.......”沉香眸间晦暗不明地闪烁几许,琢磨着这话间的意思却还是摇了摇头,“我不明白,舅舅。”
似乎笃定了什么一般,沉香一字一句清晰明朗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您说的个时机究竟是什么时候,又到底会不会出现——我只知道,三界将倾,是您力挽狂澜,救众生于危局之下。”
“那日之景您也见着了——而往日种种,您实是为那一桩大事......如今事态落定,却为何还不肯还自己一个真相?”
“如今事态落定?”杨戬沉沉如墨的眸子紧盯着他,是几乎让他无处遁形的威势,“新天条成了文,成了法,供在天道之上,受那因果循环而无人敢置喙一词,便是因圣人所留,故人心方定。”
“还我一个真相?“杨戬轻合墨扇,掩住眸间情绪,“你又待怎么还?”
“像这样随随便便地往那宴会上一站,对着或醉或醒的群仙群神将全部和盘托出?”
“而你说真相......你又以什么担保?以你刘沉香如今殿前区区小员还是杨戬外甥?”
杨戬声音不高,气势却足,但沉香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这般心下冷静过,即使眼前之人那凛然威慑之气震地他几乎有些难以正常出声。
“可......又还能如何?”
“难道能靠那些被蒙蔽的芸芸众神某日自然醒悟么?让他们一边斥骂一边享受您的心血和成果?”
“舅舅!”沉香拉住杨戬垂下的宽袖,轻轻摇了摇,眼底满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
“你过于执着了,沉香”杨戬淡声道罢,便起身负手而立。
渺渺云雾拢住那抹白色身影,却让沉香觉得那犹似梦中他如何使劲伸手也握不住够不到的虚影,又像隐没于山川的云絮,也许沉埋着,也许看不透。
几百年的时间,或许于某些太古神仙来说,不过是一个打盹一局珍珑的一挥之刻,但于杨戬来说,却是直面所有暗与不堪,费心竭力伪去真心强逆天规的漫长曲折之路。
草木杂繁间,他又有多少次脱力般跪在爹娘的坟前,将满腔心事倾覆黄土。
他将身边的人越推越远,也将自己的心越困越紧。日日夜夜的暗月流光里,唯有那清脆的风铃声悠远传扬。
像爹娘还在一样。
求不得的,他再如何执求也回不到最初;而能求得的,又有哪些他真正想求?
不过二三罢了。
杨戬微阖了眸子,不由心下有些涩然。
“你呢?”沉香起了身走到杨戬身后,薄雾漫在身周,“你这又如何不是一种执着?”
执着吗?杨戬苦笑了一下。
他其实很少执着于什么,可他执着的却常常无法留住。
“我不是执着.......我只是心下其实并不愿做那个改了天条而被神景仰的所谓三界英雄.......”杨戬眸中倒映开一片云色浮动,光芒如旧,却平和而不锐利。
他再轻轻地笑了笑,将目光投向那万倾长空,“让时间去沉洗罢,如今,我只想做回我的灌口二郎。”
其实,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
时间终会将一切打磨成它将会成为的模样。
只要他还活着,那么有关杨戬的一切都不会被盖棺论定。
终有一日啊,三界众生大多会忘记那眉目冷冽,执掌大印,高立云端的司法天神。
而记得那个救神于水火,护民万家的清源妙道、蜀地川主。
又或是......灌口二郎。
那些苦痛交织,那些浮生妄断,那三千年踽踽独行的孤独与悲辛,至最后皆化作光,照亮他的陌路穷途,读作归处。
而他从始至终希冀的,不过也就是那个归处罢了。
“只因我的生命里几乎尽是离去,故也终寄望这三界能多一些团聚。”
“杨戬所为,不慕名,不为利,实也不过是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