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众人都被忽然一同碎裂的几方吸走注意力后,杨戬终是支持不住地扶了扶身旁的蟠龙天柱,吞下涌至唇角的鲜血,苦笑了一下。
到底还是没能一帆风顺地完成——不过能到这样,已是很好了。
也是意料之中。
而当众人转回眼时,杨戬已不着痕迹地站直了身形,瞧着底下乌压压而来的一片大军,并不意外地笑了笑,也不看四周围着的众仙,唤回了逆天鹰便朝下方飞去。
“这是又发生了什么?”沉香和哪咤两人守在此处已守了很久,好奇心挠着两人想要去了解此番情况,却又念及杨戬的叮嘱不得不认真地带兵守在此处。
可以算是十分难受了。
“我也不知道,不过看样子魔族好像.......”哪吒话还未说话,沉香却仿佛预料到了什么一般飞身举起了警戒的令旗,天兵立即四散开作出平日训练了无数遍的阵仗。
一片浓雾黄尘后,一片乌压之色滚滚而来,停在了他们的对面。
风拂开黄尘,枢罗使一人站在之前,而天地玄黄四魔全然没有之前的对枢罗的嚣张气焰,反而有几分俯首之势。
“这几个人,今日怎么突然转性了?”沉香不解地问哪吒,哪吒还未答,不远处一个声音徐徐传来,清冽如泉,“魔君大人,久仰了。”
而枢罗使眯着眼看了看踏云而下的白衣天神,扯出一个鬼魅至极的笑来,“便是你动的手脚?万年过去了,没想到如今的后辈都有这般本事了。”
“不知是哪位门下?”
白衣天神徐徐落地,回了一个礼貌的微笑,心里却在暗想着魔族之人竟也是见面便问师承的,“在下昆仑山金霞洞玉鼎真人门下弟子杨戬。”
“玉鼎真人?”枢罗随意地重复了一声,散漫道,“原来是道门的小娃娃——”
“不过说实话——你很强,但还不够”
“够不够,不是您说了便算。”杨戬只站在那里,满目山色便只成了衬景一般,独他一人眼中似盛星河璀璨,“容杨戬一猜,您此番之所以附于他人身上,便因为肉身受限,出不得禁锢罢?”
阵法虽终被寻到了纰漏,但总归还是如杨戬所愿禁锢住了魔君肉身,如今魔君以元神附体,自然无法发挥最大能力,否则一个不当,便是爆体而亡了。
如此,鹿死谁手,便未可知了。
“那又如何?”魔君却勾起唇角,“如我所猜没错,你也只余一半神魂,你能与我打多久?”
杨戬表面面色不动,心下却有些微澜翻起——原计划中并未料想到混沌珠会破碎于此,但走至如今,开弓已无回头箭——何况,他并无所惧!
于武道一途,他不自傲,却绝非不自信。
“谁说我二哥仅余一半神魂!”清亮的女声划在云霄,于一片寂静中更显明亮。
“娘?”沉香看着杨婵飞身而到,一袭淡黄衣裙衬得面容姣丽无双,眉目如画,大喝声里,更添几分勃勃英气。
只见她飞速双手结印,祭出的碧银神魂略一成形,便倏地汇入杨戬灵台,将神魂融一。
而与此同时,杨戬只觉全身阵痛烟消云散,浑身法力流转再无滞涩,额间的流云纹也愈发明亮了些许,更添几分高贵气韵。
下一刻,他便讶异地看向赶来的杨婵,“三妹......你用了宝莲灯?”
杨婵却摇了摇头,“我本想用宝莲灯,但是被人抢了先——他托我带来给你。”
杨戬心思极快,一下便想到了会是何人,于是垂眸低声道,“是开天?”
杨婵不言,便是默认了。
杨戬却不自制地想起了开天那长叹中的话来——我开天,不会再有第三个主人了。
它是否是早已料想到或有此一遭?
“二哥”杨婵见杨戬有微微的愣神,忙低唤了一声,杨戬随即反应过来,在杨婵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待杨婵离去,杨戬再抬眼对上魔君时,沉墨一般的目光渐渐染上上了几分锐利之色,心念所动,周身银甲立现。
他缓缓启唇,一字一顿,如钟鸣鼎动,夹千钧之力,朝着面前枢罗模样的魔君冷声道,
“动手吧。”
很多年很多年之后,亲眼目睹了那一日的仙神,忆及当时,都犹似历历在目。
那一日,天生异象,万山动荡。
那一日,鹰飞鹿走,云鱼相从。
那一日,熊熊黑焰似能燃尽一片碧色苍穹,犹从地底而发的魑魅魍魉诡谲挑染着浮动的云气水色,恍搬来修罗炼狱。
那一日,黑压压是惊天动地来势汹汹的灭世之笔,卷袭无穷戾气。
那一日,魔幡乱舞,吞日击月。
却也是那一日,明霞射几,山岫朗润。
那一日,气开天震,声动天发。
那一日,曾冰冷相对于朝堂的银甲天神再次执起那淡光相罩的三尖两刃,带着从容而温和的微笑,挡在三界之前,劈浊扬清,凌云独立。
那一日,清凌凌是那人一身傲骨,凛冽眉眼,卓然绝代的风华。
那一日,浮沧海兮气浑,映青山兮色乱。
那又怎样的一场旷古烁今的决战。
白衣天神手执三尖两刃,周身是淡银光华流转,眉目冷冽却似星辰烁目,静静站立在原地,不发一言。
而黑衣黑袍的魔君自也凌空而起,风刮地长袍猎猎作响,摘下长时间罩住半脸的长斗篷,枢罗的这张脸竟是有几分精致秀丽,全无阴冷之色,反倒被魔君的气势撑起几许沉意。
良久,两人未有一动。
只因两人皆毫无破绽可寻。
众人屏息凝神,也皆未有人敢出声相扰。
威压过盛。
半晌,魔君先手幻出长长勾镰,挟着刮颊生疼的劲风直冲面门而去,杨戬几乎在下一秒便侧身而避,灌注着法力的三尖两刃后发先至一般抢着空门就呼啸而下,四周破碎开的空气似是泛着细碎的银光,烁目明亮。
魔君急退半个身形,又不慌不忙地勾回尾镰挡住那锐利刃尖,左手变拳为掌重劈而下,一时间黑气纵横缠绕,竟似实形一般肆虐而上。
杨戬并不托大地去直撄其锋,一个闪身间便拔身而起凌于浩浩长空,眉间流云纹瞬放无尽光彩,金芒所掠之处如涤尽尘色的日光,直将那黑气消弥于空。
魔君也不着恼,只稍变了脸色,化作无数分身飞身而欺,直是眼花缭乱的阵势。
杨戬见此,眼底却微微泛起一抹淡笑,三尖两刃挥动间映照着他泠然眉眼,如疏篱细雨初来的山光,云气恍堆窗的绝胜。
一念之间,杨戬几乎化作一道耀目流光,穿梭于那纵横黑雾间游刃有余般风神无双。
“这是......纵地金光?”哪吒在一旁愣愣出了声,语气却万分怀疑不定——这还是纵地金光之术吗?
他所知的纵地金光,是来去万里的纵横之术,所耗心神巨大,从未见过有人能将其用于方寸之间,而迅疾至此。
他的杨戬大哥,究竟强到了什么地步......
哪吒还未回神,却见周围忽然一阵惊呼之声响起,哪吒仓促抬头只见那月牙勾镰直直没入了杨戬的前胸,电光火石间,三尖两刃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捅穿了魔君的心脏。
一瞬之间,鲜血飞溅。
素净万分的白袍上染了血色,带起几分妖冶,哪吒张了张嘴,心揪成一团,仿佛那一刀是划在他的心上一般。
疼到了骨子里,喊不出任何话。
沉香握紧了拳头,一瞬间脑子一片迷糊,带血的白衣与当日斧劈之下的身影竟奇迹般重合在了一起。
谁知道他用了多大力才压抑住飞身而上的冲动。
面前一切都忽然模糊起来。
我没有哭。只是眼前突然模糊了。
沉香这么告诉自己。
然后他又仰了仰头,猛地一擦。再继续看下去。这种时候,决不能软弱。
舅舅....还没有输!
他本可以不来的,也本可以不打这场战的。
围观的众仙神脑子里都猛然冒出这样一句话。这样的一个念头。
新天条出世之后,那人被贬下界为毫微地仙,再不是三界司法天神,根本没有责任非要扛起这一切。
可他同意了,来了,去做了。
甚至没有迟疑,没有顾虑,也没有任何条件。
什么是英雄!
这是英雄吧?
这是英雄啊!
又或者,这才是真正的他。
在众人紧张地注视里,杨戬撑着地站起身,血从白衣下渗入泥地,瑰丽地让人不忍看,但那一身的绝然风华傲世风骨却从未从他身上散去。
那本就该是一双像这样的眸子,盛着骄傲与冷冽,却又温柔和宁静,肃穆而坚韧。
朝着众人,安慰地看了一眼。
“还是不要强撑了吧。”
魔君冷不丁开口,站直了身形,却并无重伤难支的样子,“你已是强弩之末了。”
没有谁比他自己更明白那一击之强。
魔君看着杨戬一瞬之间紧缩的瞳色,满意地走近了几步,得意欣赏着眼前之人苍白的容色,笑得放肆而无畏,“觉得很惊讶?不妨告诉你——枢罗的命门,不在心脏,而在腹下。”
“是吗?”杨戬轻轻一笑,如吐霓虹之气,依日月之光,展了眉眼,似挽昆仑群峰之秀,“多谢魔君大人。”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杨戬已然迅速出手,挟着一击必杀之气势,光芒直射下腹之处。
这般速度,不说围观群仙,就连上古便已存在的魔君,都未曾见过。
不过,他此番试到了。
魔君根本不曾预料到杨戬到了此刻还有此等爆发力在,大惊欲避却已是来不及。
没有什么剧烈的声音,魔君所附的枢罗使的面容突然扭曲起来,似是不甘又不可置信地盯着穿腹而过的三尖两刃,刃面甚至映射出杨戬唇角隐约带上的一抹清浅笑意。
肉身损毁,魔君甚至连最后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出口,只得尽快操纵自身元神疾疾逃逸,欲寻下一宿主。
可杨戬哪里再会容他逃跑。
偌大天地之间,白衣广袖的天神踏云拂风而立,额间流云一闪,天眼开启,流转万千光华,强碎魔君元神,直接抹杀痕迹。
魔君...就这么死了?
三界之人多还在愣神。
魔族自然不肯罢休,众魔双眼通红便欲大杀三界,与此同时,那原以为被完全损毁的大阵竟重新而启,浩荡之力席卷之下,魔族重新封入伏魔山,断了乾净。
情势逆转迅速,尚有人未回过神来,而反应过来的一众仙神皆不由自主地笑泪俱现,瞧着那身有洁癖,一个皱眉之下捏了诀褪下战甲,重新换了身白衣的人,不由半是钦佩,半是敬重。
郎独绝艳,世无其二。
“舅舅”沉香红着眼眶跑过去,却不敢直接大力抱住,生怕哪儿碰到了伤处,“你怎么样了,你怎么样了?”
杨戬低头,正想与沉香说话,却被紧跟来的哪吒打断了话头,“杨戬大哥.......你还要不要紧——老君老君呢!”
眼看着两个孩子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一样,杨戬忙弯下腰轻声道,“别着急,我没事......”
“你别骗人,我都看到了——”沉香一把扯起杨戬的腕子,搭了上手,却恍然发现自己其实不会诊脉,犹犹豫豫了一下塞到哪吒手里,语气已带了几分哽咽,“那么大一摊血,不是你的是谁的.......”
哪吒也不大会这些,一边气呼呼地朝着老君的方向又招呼了几声,一边道,“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要真算起入门时间来,我才是你师兄!”
“再说——你的手这么冰,骗人也要讲道理的。”
杨戬是真的被这两个闹得没法子了,再加上先前用多了纵地金光精神力消耗有些大,此刻也略有些疲乏,只好无奈道,“好好好,哪吒师兄,你听我好好说完,成不成?”
“那你说。”哪吒吸了吸鼻子,真被叫了师兄,他反倒有些羞涩。
“那一镰他没有刺中我,你们看到的,都是我用山河社稷图做出的幻象。”杨戬蹲下身耐心给他们解释,“我没受什么大伤,真的无妨的。”
“山河社稷图.......”听杨戬这么一说哪吒便想起来了,“但是为什么不直接用山河社稷图收了他?”
“不够保险”杨戬斟酌了一下用词,“再说,万一哪天,山河也化形了呢?”
山河社稷图他毕竟不多用,也不特别了解,全然不如天眼直接灭去来得斩草除根。
再说,哪天山河真的化形了,向他抱怨魔君太过难吃他可就无话可答了。
“虽然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是回去了,还是得让宝莲灯检查检查”沉香还是一脸怀疑地看着杨戬,与哪吒认真地咬耳朵。
完全没有避讳旁边耳聪目明的杨戬。
哪吒听了,歪了歪头,看着杨戬。
明显是让他表态的架势。
杨戬不由失笑,刹如冰雪消融般,带着温和而不凌人的气势,“好,回去都听你们的。”
眼看着杨戬牵着一左一右便要下了界,一众仙神中终有人开了口。
“真君,那......明日的庆功宴,您来不来呀?”
杨戬停了脚步,转过了头。
对上一众期待的眼神。
他笑了笑,如松过山林般适意,“魔君都是我灭的,你们说我来不来?”
“来!当然得来!”“一定要来呀!”
虽都说司法天神八百年来欺上瞒下恶行昭彰,但真正受其所害实并无多。人们总是人云亦云不假,但也总愿意相信自己亲眼看到,亲身体会的事。
绛草仙子混在众仙之中,跟着喊了一声,忽然就想起了以前在人间听戏的时候戏本子里常提到的一句话,
“最怕英雄蒙尘,红颜迟暮。”
所幸为时不晚——一切都会拨云见雾的吧?
她不知自己有没有看错,真君朝着自己的方向,轻轻地笑了笑。
是惬意而轻松,潇洒而自在的笑。
真好。
嘈杂不一的声音,却听得沉香眼眶又一阵泛红。
他低声道,“哪能不来呢——舅舅,你可是,最大的功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