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言

夜风起，花满树，火树银花星如雨。

闵国最为繁华的朝歌城，前一刻还热闹非凡，而在这下半夜，因人心惶惶，逃命的都去了南门，誓死殉国的都待在屋舍。所以放眼望去，竟成了空城。

从前香车宝马香满路，今夜的贵戚名流与地方官员，一时竟散了大半。

“人果真都是惜命的啊。”少年敛眸轻笑，再不看这寂寥之景，只慵懒行至北门。

很是悠然自得，少年已独身出了城门，到了城外一处无名荒郊。

夜色覆满人间，皓月倾华，映着朝歌城郊外的一方竹林飒飒。竹影绰绰，幽静诡异，隐隐有人声碎在风里。

少年止住脚步，那声音仍旧是听不真切。

只消片刻寂静，少年旋即猛然回身，扬起袖间的短剑显出刀锋，在月光下划过一道寒芒，映出那双深邃的眸。

可惜在半途被人挡下握住了手腕，不想，那撞进视线的面容算是熟悉。

“太史令？”少年看清了来人的面容，眼底的杀意转瞬即逝。

“小鹤之竟会武？我如何不得知？”太史令有些意外地看着少年，眉眼间尽是温柔。

少年只静默了一瞬，那双清亮的眸子深不见底，复又含笑道，“只是些保命的招数，算不得会。”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太史令紧握着少年清瘦的手腕，不觉间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少年却是愣住了。

刹那间，这一幕与五年前的场景悄然重合。与那人一般的身姿面容，一样的风姿绰然，一贯严厉的话语与教诲。是了，少年从未忘记，他也万不敢忘记。

五年前，南朝都城，冬日。

大雪纷飞，绵绵不绝地落了三日，直至咸阳城内一片银白，一城草木皆掩于皑皑白雪之下，不见其状。

雪花飘然落在小鹤之纤长的睫毛上，那张稚嫩的小脸略显惨白。

当时的顾鹤之不过十余岁，还是个未到束发年纪的孩子。

此刻，小鹤之的双腿早已冻得没了知觉，他已经在这大雪中跪了整整一夜。可对面父亲寝阁的门依然紧闭。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只见一个修长的身影信步而来，耳边响起玉带钩清脆的悦音，证明主人的脚步不徐不疾，风度恰到好处。

“你可知错？”来人止步于前，温润清醇的声音入耳，令小鹤之几乎湿了眼眶，但他还是竭力将泪意忍了下去。

“父亲，鹤之知错了。”小鹤之委屈地攥紧衣袖，不敢抬头去看顾晏。

闻言，顾晏明显愣了愣，随即几乎微不可察地轻叹了口气，言道，“我们顾家三代，不缺你一个武将。”

“日后，库房的所有兵器，你一律不许染指，若敢再犯，责罚加重。”

“…是。”

顾晏倾身将小鹤之拥入怀中，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熟悉的茶香。小鹤之乖巧地蹭了蹭那绣有云纹的衣领，似是眷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顾晏低低地开口道，“为父希望你的仕途顺利，莫要成为政治的牺牲品，做个文官吧。”

顾鹤之似懂非懂地答应了，上天也没给时间让他去细想，就逼迫他一夜之间长大了。也是在那时，他的腿落下了伤寒的病，每年到了冬日就疼痛不已。

昔日，他坐在高高的宫殿台阶上，抱着几卷古籍诗书，夕照残光被山之阴面吞下，他观望这锦绣山河，渗透这天下之盛大，心底难免有所触动。

小鹤之想着，入朝为官，守护这河山，也未尝不可。

同时他也期盼着顾晏早些下朝，能够带他去街市游玩，与他吟诗对弈，教授他为人之道。可他现在再也等不到了。

他那时又怎会知道，那不久后，顾晏便被冠以罪名而落狱，随后一切灰飞烟灭。

他不敢忘，眼睁睁看着那霁月清风之人戴上囚锁，看着那道身影踏入牢狱，看着那唯一的亲人被流放。

这一切来得如此之快，快到不等他长大。

世事无常，未知生，焉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