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短篇小说 > 一株
本书标签: 短篇  bg  五组邀请驻站     

一株

祖母说:“你必须上一把锁。”

于是她在自己从小存钱的匣子上栓了一把锁链。

国家是礼仪之邦,诗书礼乐琴要样样精通。怒不皱眉,伤不言悲,细听教诲要低眉顺眼跪得端正。衣领不低于锁骨,下襦不凌驾于膝,不然便算作是狐媚相了。吃饭嚼食不可露齿,说话要轻声细语温雅清逸,动作要轻缓,对待老祖宗的话更是要奉为圣旨。

她一直知道自己是要去联姻的。

品茶不过三口,三指托杯,一指稳牢,小指尖微翘端成莲花状。再莞尔抿出笑意。

虽说是一锤子钉死的婚姻,却也不可露骨。早九晚七,不可再多了。

周边的人都说,小姑娘就要有小姑娘的样子,文文雅雅,好好孝敬长辈。日后一定要有个儿子,相夫教子,安安生生的。死后,再有一大家子人来给上坟。这一辈子就算是圆满了。

就算她再不喜欢也是要服从的,而且要作出很开心很喜欢的样子。

这才是尽了本分。

小时候她也是欢脱的,蹦蹦跳跳很没个“样子”。夫子尊长念叨的多了,挨的藤条多了,她也就信了。根深蒂固的坚信了。

周边人都这样说,那也就一定是对的了。

她知道服侍自己的侍女是父亲接来的早年风流留下的私生女,固而也很不喜欢。

但样子总要做做的,她低下眉头笑着给那侍女书读,喝茶时不动声色给那女孩儿也倒一杯,也拉着那小姑娘赏花儿听戏去。

可是和蔼可亲的很。

只是她有没有不经意在贵家小姐间嘲讽侍女不识字的管窥蠡测,茶水是不是灌下的烫的吓人,那女孩儿对花粉是不是过敏。

这就无从可知了。

而她的失足是不是有人有意为之,那侍女有没有在她寒风中冻得端不出模样时大声问她要不要添衣,叫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看她的笑话,这也无从得知了。

不过父亲若是询问的话,她们定是相处的极好的。

姐妹情深嘛。谁不知道呢。

她牵未婚夫的手,隐晦的炫耀卖弄。

为此甚至打开了匣子上的锁,买了身合适的衣裳要出入行院。

行院可是禁地,名门家的小姐可不该出现在那儿呀。

却不想当晚送来的茶水叫她胃痛难堪,放了未婚夫的鸽子。被侍女用加厚的被子狠狠捂了一夜。

她也笑了一夜,笑得很累了。目光也没放下过。满数是安和的恨意。

但后来她想了想,咬咬唇,将匣子又重新上了锁。也安分起来,没再怎么招惹人家了。

到底是诗书歌赋,就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要有宽广的胸围啊。

她其实不想嫁的。从小就是。

但小时候她以为也都会这样算了。

可是出嫁前一晚她却愈加烦躁,尤其是看到环绕在身边的侍女时,简直要摈弃了礼仪之教。

晚上上榻前,侍女为她叠上了嫁衣。整理好被褥,然后转过头来说:“小姐,我们走吧。”

走?

她坐下来皱眉,看着绞得紧紧的手指,她想。

什么叫走?

侍女低着头,昏黄的灯光明晦不清,看不出神色。就见得咬得快要充血的唇色和垂下的颤抖着的睫毛。

夜深的时候,她光着脚跑到了阁楼。

月光是清清冷冷的,少时学习的不乏一些描述月光皎洁柔美的诗句,现在却怎么看怎么不是滋味儿了。

她看着那上了锁的匣子。

其实她上来前是想明白了许多的,此刻却又犹豫起来。

她想,那些滚烫的茶水其实足够叫父亲好好处罚她一顿了,可是那姑娘却没有告发她呀。

她想,那女孩是对花粉过敏的,可是却紧紧牵着她的手去看花。笑容也不像假的。

她想,确实在人家面前出丑是很丢人的。可仔细想想,从小到大却只有侍女一个人关心过这些,她是不是渴了冷了。

她想,其实那天自己牵未婚夫的手,膈应的很。而那女孩的脸确实是扭曲了,但更多的是生气与不甘,还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味道。

她又想啊,其实那天晚上父亲也在行院呢,那时候不知道,倒正好躲了一截。还有那晚上的恨意,想来却是快要哭出来的造作了,还有些被忽略过去的喜悦。

她打开匣子上拴着的锁,想,要不我就和她走吧。

我不想嫁人了。更不想在她面前走入洞房。

更何况,世界还很大呢,不仅限于这一座小城。而或晴天白云而或淫雨霏霏的山水湖光她也仅在书上读到过。

匣子里满满当当的是纸币,大户人家嘛,足够找个依山傍水的地方节衣缩食度个一生了。

可是不伦啊。

本就是丧尽天伦的,更何况还是血缘之亲呢?

以后或许她不会怎么,可那侍女却是万万回不来了,还会空背上一身骂名。

周围的人都说过,要相夫教子,恪守本分。

可这就是本分了吗?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一定就是规定好的吗?

月光是流淌着的,清晖映在墙上,恰好照着字画。那画卷上头写着些家规。桌上积灰的书卷里写着些女人该做的东西。

女孩子有很多不该做的事情,出入行院是一件,衣领露锁骨是一件,下裙过膝也是一件。虽然颇有些莫名其妙了,但这些老祖宗都再三叮嘱过,大家也都这样想的,女人就要有女人的样子。而匣子上的这把锁也已经传了世世代代了,有些时候一辈子都不曾被打开。

她斜着身子闭上眼靠了会儿桌角,转身走了。

身后的匣子重新被上了锁,安安稳稳被放在桌上,所谓是恪尽职守的。

月色还是如水一般不急不躁,散落在地面,像为这山河人间撒了一地的盐。明天晚上,它则会留在那喜庆的嫁衣上,再日后了,她也会把这锁传下去,一代一代,直到有人打破。

祖母说:“你必须上一把锁。”

于是她在自己从小存钱的匣子上栓了一把锁链。

一锁就锁了整整一代人。

上一章 追寻 一株最新章节 下一章 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