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生苦（1）

当天晚上，国主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镇静地在梁上悬了三尺白绫。

谢顾抱着膝盖蹲在一边，轻声道：“不要啊。”

别这样啊，父亲。

你留下来不好吗。

国主自然不会听到。他用手试了试白绫，很紧，很稳，于是他搬来凳子，正要伸头，皇后听见动静，自房内探出头：“陛下，你在……啊！”

她小小地惊叫了一声，又捂住了自己的嘴，小心翼翼地往谢怜的房间看去。好在他累了，睡得很死，一个修道之人，居然没有发觉。

皇后面色惊惧，六神无主地忙去扶他，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国主神色疲惫，摆摆手，道：“我这身子，已经连累怜儿不少了，还要他去……做那种事。死了干净，也就不苦了。”

皇后怔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我陪你吧，陛下。”

国主斥道：“说什么混账话！你若也跟我去了，他……”

皇后摇头，哽咽道：“还有阿顾呢……阿顾那孩子，你是知道的，谁不要怜儿了，她也不会；谁不要阿顾了，怜儿也不会……我们就是走了，还有他们兄妹二人在世上，也有个照应……”

接下来，他们说了什么，谢顾都听不见了。耳朵里仿佛有千百只蜜蜂，搅得她头痛欲裂，听不清，也看不清，脑子成了一团浆糊。

不是的……不是的……

可是，可是我已经死了啊。

你们若也走了，他在世上，真的就是空落落的，没一点能拴住他的东西了……

皇后与国主说了一会儿，国主似乎是同意了，皇后便找了纸笔，写了一封信。

她的眼泪沾湿了纸张，晕开一片墨迹。

写完，她折了折，上书：吾儿谢怜、谢顾亲启。

然后呢？

然后，他们就一前一后地，将自己悬在了梁上。

谢顾捂着耳朵，闭着眼，不敢去看，状若癫狂地尖叫起来。

她胃中一阵翻涌，喘不上气，恶心得想吐，又吐不出来。

救命啊，救命啊！

谁来救救他们啊……谁来救救我父亲母亲……哥哥，戚容，国师，慕情，风信……谁都好，过来救救他们……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双目充血，悲至极处，竟哑着嗓子放声大笑起来。

嘻嘻哈哈，呜呜咽咽。

世道广袤，天地无垠……此间，便独独容不得他们一家吗？

不知过了多久，谢怜的房门被推开了。他道：“母后，你看到我的……”

一推门，他一对瞳孔瞬间收缩成了两个极小的点。

白绫悬在高粱之上，还吊着两个一动不动的老人身影，早就僵了。

是他的父皇母后。

谢怜怀疑自己还在梦中，晃了晃，勉强扶住墙，还晃来晃去，没扶住，顺着墙滑了下来。

他坐在地上，双手遮脸，突如其来的一阵呼吸困难，哭了笑，笑了哭，道：“我，我，我，我……”

也不知对谁语无伦次了一阵，他又道：“不是，没有。我，等等，我，不行，我……”

最终，一个完整的词都讲不出来，他转身大叫一声，猛地把头往墙上撞了十几下。

他早该想到的。他父亲是一个多么古板老旧的君主，而他母亲更是那种根本见不得亲人受苦的母亲，尤其是还是为他们受苦。两个人都是养尊处优的贵族，这一路来居然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

谢怜把头在墙上撞了几百下后，喃喃道：“阿顾，风信，我父皇母后没了。”

没人在听。

也是。阿顾已经死了，骨灰就在他胸前，风信……风信也已经离开了。

天地之大，便只剩他一个了。

这时，他才想到，要把父母的尸体放下来。放下来后，谢怜仿佛就没了事做，在屋里走来走去，又看到了皇后留下的那封信——

吾儿谢怜、谢顾亲启。

他忙去拆开，手抖得几乎要拿不住纸。皇后字迹颇为娟秀，写道：

吾儿谢怜谢顾：

自仙乐亡后，我与你们父亲让你们这么苦，很是过意不去。我们两个老家伙，留下也只能拖累你们，这便一起去了，也做个伴儿。

往后，你们相依为命，记着要互相扶持，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的。阿顾心思不要再那么重了，你才那么小，不必想那么多家国事，天真一点才轻松。怜儿心性向来豁达，有阿顾在叮嘱着你，我就不多事了。只是你不着家，往后可要记着常看看阿顾，否则她一个人不会照顾自己，又很没安全感，别叫她害怕了。

勿要愧疚，勿要挂念。

父母留

皇后有太多的话想要说，恨不得把孩子们前后几百年的事都一并叮嘱了，满心的挂牵与温柔，真正落笔时，却只剩下不足千万分之一的不舍。

到底是笔墨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