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穿心（3）

耳边痛到极致的嘶吼似远似近，亦幻亦真，听不真切。

谢顾恍恍惚惚地想，是花城吧。

看书的时候，看到这里，心疼一阵，也就过去了。

可百剑穿心真正发生在自己面前，感觉是不一样的。

最疼爱她的哥哥，就在她面前遭受这种折磨。她自责，难过，痛苦，也无力。

恨白无相，更恨自己。

她没有办法。

人说谢顾是和谢怜一般的天之骄子，可她……连救自己的哥哥也没有办法啊。

前世，谢顾死的时候是坦然平静的，甚至连人死前的“走马观花”都没有。她累极了，痛极了，于世间已无未尽之遗憾，亦无不甘之处，只阖眸便去了。

但这一次，谢顾清醒着看到了。

她看到了谢怜。为她整理披风的谢怜，教她习字的谢怜，温柔地对她笑的谢怜，昂首一身骄傲的谢怜，仗剑拈花的谢怜。

还有跌落凡尘，狼狈迷茫的谢怜。

她看到国主和王后。国主小心翼翼地抚摸她的头发，王后任由谢顾伏在她膝上。

她甚至看到了风信和慕情。风信挽弓搭箭，意气风发，慕情掩住她双目，轻声说：“公主殿下，不要再走了。”

如今听来，竟恍惚觉得温柔。

她还看到了她的师父。

谢顾总是叫他老头，但事实上，他并不老，原是个颇为俊秀的中年人。

然而，这时的谢楸几乎白了一多半的发，手中是谢顾的少门主令，他沉默地用软布擦拭着那巴掌大的白玉令牌，而后木然地看了许久，沉静的面上忽然露出一点痛色。

谢门主坚不可摧了半辈子，陡然痛失爱徒，竟一下子老了这么多。谢顾也怔住了。

无论如何，谢顾都是他唯一的徒弟，更是他一手养大的、视如己出的孩子。

便如老父失独子，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十七岁的徒弟，为一场预测失误的鬼门开而亡，而他甚至不能表露出一点怨或恨，因为谢顾是为天下大义而死，他不能不满。

为天下苍生而死------多壮烈啊，多英勇啊，多荣耀啊。怎么能不满呢？

可他宁愿……宁愿她不要那么听他的话，听他的“天师毕生职责，就是要维护人冥二界安宁，哪怕付出生命”。

他宁愿她和那三个人一起回来通风报信，说鬼门有变，请求支援，哪怕是蜂拥而至的厉鬼伤了普通人，也好过她把自己留在了鬼门。

他的小徒弟，甚至还没有成年，便已早早死去。

谢楸怎么能不怨不恨？

天师们代代相传，天下苍生是最重要的，可是……可是，他又有什么义务，将他唯一的亲人献给天下苍生？

那是他唯一的徒弟，唯一的亲人，更是他半生的生死来去、清寂孤独中，最温暖的慰藉。

但现在没了。

天下苍生，将她夺走了。

可他没有办法啊。他甚至连悲痛的资格都没有。

他要先是千朔门的门主，是一个天师，然后才是谢顾的师父。

所谓天师，除能斩妖除魔外，也会痛、会恨、会悲伤、会绝望，爱憎离合，与普通人并无差别。

谢楸忽而落下一滴泪。

只一滴，顺着他的面庞滑到下颚，又落下。

而后，他正色，收好了少门主令，又是满身威仪，持重沉稳的谢门主了。

这么一滴泪，聚集了无数悲恨，聚集了他所有软弱，此番落去，便再没有颓败的资格了。

毕竟，他身后，还有一个千朔门呢。

谢顾忽然满心悲哀。

她着实不是什么心怀大义的人。当年肯以身殉鬼门，也不过是为了千朔门不避祸乱的美名，为了她的师父，为了她的信仰千朔门，与什么“天下苍生”，没有半点干系。

她将自己看作一把烟花，轰轰烈烈地燃烧一回，烧完了挫骨扬灰，便是全了千朔门满门英雄的名声。

可纵然生性淡漠如谢顾，也并非无心无情之人。看到师父蹉跎成了这个样子，怎么可能不心疼？

她想起年幼时，师父险些活生生把她养成了娇气包。

谢楸很宠她。谢顾从前爱吃甜食，他甚至愿意亲自下厨，虽然成品没有专业厨师做得好，其中独属于谢楸的温情却是不可替代的。

日理万机的谢门主，甚至愿意每天晚上腾出时间，哄她睡觉。他和她说千朔门的过去，说先人们的故事，说他的师姐。

谢楸的师姐，也是谢顾的师叔，原本是铁板钉钉的门主。师祖连少门主的象征物都交给了她，她也不负众望，天资卓绝，是当时闻名遐迩的剑道天才。

但她毫无预兆地消失了。

年轻的剑道天才是个货真价实“不避祸乱”的人，兴许是被什么妖物杀了，兴许是拼命同归于尽了，反正，她连片衣角都没留下。

像青烟随风，像世间从来都没有那么个惊才绝艳的人一样。

年幼的谢顾问谢楸：“师父，既然师叔那么厉害，为什么还要为了苍生死去呢？”

谢顾闭上眼，心中的声音，奇异地与谢楸的回答重合起来。

“因为，这是天师的责任啊。”

这便是天师的命运了。

多可悲啊。任你资质平庸还是天赋异禀，末了都注定为天下苍生献出一切。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但“守护天下苍生”的念头，早已在世代传袭的天师中根深蒂固。

谢顾心想，凭什么呢？天师也是人，凭什么要心甘情愿地为虚无缥缈的“天下”和“苍生”付出一切？

凭什么呢。

所谓天下苍生，哪里抵得上在意之人一根头发。

什么天下苍生，哪里有她的哥哥重要啊。

时鹤归这章写疯自己。本来准备阿顾这章就下线的，结果还是没忍住，写了师父。

时鹤归这是阿顾死后七年的谢楸，是真实的。说什么天下苍生最重要，维护两界和平是天师的责任，可他又有什么义务，把唯一的亲人献给苍生呢。

时鹤归我真的很喜欢写前尘往事……但也是真的好难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