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你是我的希望

他是我哥哥。

我，算是他，领养的？

我和他是同一个福利院的。二十年前，我只有三岁，被父母送到福利院来，因为，家里已经不能再负担一个人的重量。他们跟我说是送我来上幼儿园，但是和我同龄的小朋友都没来上幼儿园。

爸妈让我自己去玩。我找到了一个秋千。我很喜欢秋千，因为我感觉荡秋千的时候，整个人有一种起飞的感觉。

但是现在，没有人推我，我只能傻傻地坐在秋千上。突然有个人很用力地推了我一下，我赶紧抓住两边粗糙的麻绳，很疼，对于我一个才只有三岁的孩子的嫩手来说。当秋千摇到最高点的时候，我转头看，看见一个脸有点肉嘟嘟的小男孩，在冲我笑。

“你叫什么呀？”他问我。

“田柾国。”

“我叫朴智旻，我今年五岁了。”

“我今年三岁。”

“那你以后要叫我哥哥哦。”

“嗯嗯。”

他继续推着秋千，虽然人很小，但是力气很大，就这样，他一直推着秋千，我很开心，开心地叫着，没有留意过时间的流逝。直到我说:“我要回家了。”

“为什么？”

“我妈妈说四点会来接我的。”

他没有说话，他知道我又是一个被骗的小孩，父母打着玩耍、上学的幌子，被父母送到这里来的孩子。

我翻下秋千，却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水泥地，还有很多小石子，很痛，我当时就哭了。他跑过来把我扶起来，用他脏脏的袖子边擦我的眼泪，边对我说:“小国来到这里，就是长大了，大人是不能哭的。你以后，就是我的希望了。”

“希望？”

“就是在你的心里一直会惦记着的东西。”

这个福利院很少有人来，来了人，带走的也只是那些没有记忆的小娃娃，没有人来领养我们这些已经记事的。福利院也很少有人捐款，我们靠着国家的政策活了下来。我一年四季穿着校服，那些二手衣服完全穿不出去。

后来我上了初中，等到他初中毕业，他直接离开了福利院进入社会，开始工作，就当我开始害怕我是否也会像他这样辍学而直接工作时，他来了学校，接走了我。

他带我去了一间很小很小的房子，他说是他买的，我完全不信，工作了两年怎么可能买房子，后来我才相信了，这条件，也只配得上这点价钱。他拍了拍我的肩:“小国，你什么都不用想，好好准备中考。以后，你就跟我住吧，学费什么的不用担心，我们小国爱读研究生就读研究生，爱考博士就考博士，哥会一直供你上学直到你不想读了为止。”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每天同时打七份工，只睡三个小时。即便这样，他总是在我的一切上很用心。他一有闲钱就会买牛奶，说是我在长身体，要补营养，可能是喝了牛奶的缘故吧，上了高中之后我长得很快，长得比他还高。他总是一副很大气的样子，只要有什么适合我的，他都会买下来，即使到最后他可能要再打一份工才能还清那样东西需要的钱。

他很喜欢舞蹈，我就在学校里报了舞蹈社团，让他代替我去上课，他学得很快，同学们也很喜欢他，他还去参加了比赛，拿到了很好的名次，虽然这件事情还是因老师阻止而中断，他没能继续地学习他喜欢的东西，但我能看出他真的很爱舞蹈，我有好几次看见过他偷偷地练习，每次看见他这样，我感觉很可怜，不是怜悯，而是惋惜。

如果能让他自己喜欢的工作，会不会轻松很多？

我考上了很好的大学，免学费，每年还有奖学金。我每天只要没课就会去一家咖啡厅打工，那里的人们很喜欢我，我的三餐问题都是在那里解决的。一年下来我已经攒了很多钱，我拿这些钱给他报了专业的舞蹈培训，他不愿去，说是浪费时间，但是我能看见当我说出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眼睛里闪烁着的光。我说我现在已经能赚钱了，而且那个培训不退钱，你不去才是在浪费钱。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个劲的喝酒，他碰了碰我的酒杯，看见我酒杯里的啤酒，笑了笑:“小国长大了啊。”

“因为哥以前对我这么好，我才能有今天。”

“哥对你好，因为哥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希望了，你是我的全部希望。”

后来，他考出了专业的证书，到了原先的培训机构当老师，日子比以前打七份工的时候要轻松得多。

后来，他交了女朋友，也是机构里的老师，像他一样，个子小小的，说话声音很软，长发一直垂到腰处，笑起来的时候也像他一样，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脸肉嘟嘟的，很可爱。

我想，他以后的生活，或许会变得更舒坦吧。他会和那个女孩结婚，他会有一个孩子，他会把那个孩子培养成世界一流的舞者。

然而，就在他在上班时，一个人来报名，后来那个人走了，他被她带走了。

她是他的亲姐姐。

他消失在我们的世界里。

机构单方面把他辞职了，剩下的工资寄到了我手上。

那个女孩，总是问我他去了哪儿，拜托我一定要把他找到，可是我当时并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她带着眼泪，嗅着他留下的衣服上的气味。

后来，他进了医院，精神病医院。

他到了原先的那个家之后，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变成孤儿:他的家里有五个兄弟姐妹，他是最小的那个，父母承担不起这么多人，选了他，把他放在繁华的地方，俗称“活投胎”，也就是让他去别的人家，当别人人家的孩子。为什么选他？因为其他的孩子都已经很大了，他的父母不舍得，而他还没有记事，所以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的父母是我见过最自私的人，他们特意挑好了时间:和他同岁的大学生毕业之后的两个月。这样，这个孩子不需要他们养，还能给家里贴钱。

他的父母没有给他好脸色看一直抱怨那个福利院的阿姨怎么这么多事，如果他是被别的家庭捡到了，绝对不会是现在的初中学历，但是他们不知道，如果不是那个阿姨给了他一口饭吃，他都活不到现在。

一系列，嘲笑，讽刺，到最后尖酸刻薄的骂声。

他爬上了阳台跳了下去。

幸好楼层不高，连腿都没断。

心理调查结果出来，说是中度抑郁。

他进了医院。

他一直配合地吃药，治疗。

因为他是装的。

只有在医院，他才不会被那些声音围绕。

他给我写了信，讲了他的近况，信里有一张信用卡，他说让我用这些钱来改善生活，他还说让那个女孩不要再在他的身上浪费时间，找个好人过一辈子。

我把这句话告诉了那个女孩，她哭了，哭得很凶，最后哭到瘫倒在椅子上。

信的最后，他说不要担心他。

“不要担心我”，这是我从他那儿听到过最多的话，下一句就是“忍一忍就过去了”。

但是，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

一天，他正在写信，突然他的姐姐闯了进来，揭穿了他的谎言，还说他“躲在医院里面浪费钱”，他恼羞成怒，使劲推了一把他姐姐，她的后脑勺撞到了把手，她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他拿手一探，没了呼吸，他吓坏了，逃出了医院。

我最后见他，就是在那天。他很多天没有刮胡子，下巴上满是胡茬，穿着一件很旧的衬衫，灰色松垮的裤子，仿佛老了几十岁。

第二天，我和他去了游乐场，我印象很深，他坐在过山车上，很开心地喊叫着，就像我当年第一天遇到他荡秋千一样。如果可以，可以回到那一天吗？

我不知道他杀了人。

那天晚上，下了雨，很大的雨，还有闪电和雷鸣。

我想起来第一天在福利院的晚上，我和他住同一个房间，也是那么大的雨，也是想这样的电闪雷鸣，我很害怕这些，躲在被窝里哭。突然，我感觉有一个东西包住了我，我从被子里探头看，是他。

“小国不要害怕，哥哥在这里啊。”他抱着我，很温暖，很安心，让我忘记了他只是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孩子。

他蹲在床头，看着我说:“小国以前，很害怕这样的晚上呢，还记得我以前抱着你吗？”

“嗯。”

“小国现在长大了，可以一个人睡了吧。”

“嗯。”

“有什么事，就叫哥哥哦。”

“嗯嗯。”

“小国晚安。”

“晚安。”

我闭上了眼，听见他很轻地说了一句:“你是我的全部希望。”

那天的晚上，他躺进了满是水的浴缸，烧掉了我和他在游乐场拍的合照，手垂在浴缸边，头埋进了水面以下。

他走了。

我差点忘了，他只是一个比我大了两岁而已的哥哥。

如果他自己有孩子，也许也会像对我一样对他。

如果，能让我在所有意识都消失的那一刻前对他说一句话，我想我会说:

智旻哥，小国长大了

你也会是我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