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出陵春津,即是一望无际深蓝大海,渡船稀少,梦羽共梅天夏索性按下云头贴海面低飞。
略带咸腥的风吹得她鼻尖痒痒,侧目看梅天夏,只当顺口问道:“近年仙界招新的地点有些奇怪,为何不设在某处高山门派,而设在凡人难抵的海外仙岛?”
两人乘云御风,行速是十分之快,他怕呛风,微微启唇回答:“前朝魔后动乱以来,人世各种修仙门派几乎被剿绝,部分勉强剩存生机的名门得以神族扶持,迁往上界……”
“仙人的踪迹在人世间消失过久,从前蜀山、崂山等均已被凡尘烟火所占,唯蓬莱远离人境喧嚣,仍留一块净土。”
梅天夏语意平添些许怅惘,是啊,岁月流云,沧海桑田,如今凡世多少人,还相信仙神的存在呢?
“喏,前面即是了。”他稍一昂首,示意梦羽看去。
乃座落苍茫大海中一庞然岛屿,隐有葱郁草木掩映,破败的宫殿楼宇能远望见三两白石柱矗立。
“没想到这么快。”可见求仙亦无他神秘或艰难,梦羽捏了捏行囊,确认荐名信还在。
梅天夏不甚在意地笑言带过:“你我法术本就偏于高超,依在下看姑娘必定出处不凡,只是刻意隐晦身世罢。”
修为分明高人一等,却存心瞒昧,背在身后那柄遍体金泽的长剑定是外赠法宝无疑,否则怎能镇住妖气?公子多半是妖界帝王亲出,奉成命而来吧。
梦羽目光不留痕迹划过他俊逸侧颜,心暗暗地揶揄打趣。
但是以这位少年倜傥潇洒的作风,更像常年行走江湖之人,想必亦无深宫城府的心计,做不出多大恶事,她倒想知晓他一个妖界王族入仙门究竟有何贵干。
梅天夏看似从来未留意她的诸多揣测,他眼神正瞟向侧后方一片踽踽独行小蓑舟——
舟上只有个麻衣布衫的幼童,于平静的海面上分外吃力地划着舟,明显奔蓬莱而来,却更明显愈渐把握不住方向,向右漂移去。
见状二人像达到某种默契般,近乎同时负袂掠向那片小舟。
幼童头戴新竹编的宽大圆斗笠,闻水花声停住手中活儿,晃晃悠悠地昂起脑袋,俨然被罩在两人空投下影子里面:
“仙人阿哥,仙人阿姐,你们是蓬莱真仙派来助我的吗?”
梅天夏低身拉过他的臂膊,单手将男孩接上云端:“我们亦是旁门散修,特来此修习仙道的,助你一程,毋须言谢。”
男孩听得半懂不懂,只得规规矩矩拱手道:“还是谢过大哥哥。我叫草冬儿,奉已故爹娘嘱托来习仙法,等往后学有所成,滴水之恩,必当,必当……”
他涨红了小脸,半晌憋不出只言片语来。
梅天夏摘掉他的斗笠,顺便抚过那从秋草似的乱发,打趣道:“涌泉相报,小鬼。”落手男孩一头黑亮的发已齐肩梳理整齐。
“对对,涌泉相抱!”草冬儿很是惊喜地踮起脚尖,双手环梅天夏的腰束紧,沾露的乌睫还时不时扑闪着。
幸亏梅天夏身形还算修长,否则以草冬儿手臂之短,想环一圈缚住实属艰难。
梦羽也被逗乐了。
残垣前开辟出的广场上已聚集一大群人,多数是与草冬儿年纪相仿的孩童,有服饰华丽者,亦有衣装简陋者,另零散站着几个同梦羽、梅天夏般年轻的修行者。
他们算最晚到达的了。
广场上孩子们先前已经见过数位掌握飞行之术的散修,早就无甚诧异。
只是脚尖一着陆,纵使有点法术的修行者也无法再运气飞行了,不仅如此,从前会的那些招式伎俩一概无用。
梦羽和梅天夏亦不例外。
地脉传来波震动,眼前断壁颓垣和茵绿草木渐自中间断离,打开一道雾气渺茫的通天云梯来,表明考核即将开始。
草冬儿掌心后怕地冰凉过数秒,嘘声道:“好险。”
梅天夏忙牵紧他:“不是赶上了吗,集中点精神,待会走云梯的时侯别松手,更别露怯。”
“往往这种时侯,负责考核的尊长们都能监察到我们的举动呢。”梦羽补充毕,把她侧系的宝贝行囊挪到面前,里边没看完的几册话本,关键是那封举荐信,可千万别出任何三长两短。
最先踏上云梯的自是有见识的年轻修士,然后才有四五个年纪稍长的孩童试探地往上攀。
跟前挤的一处孩子堆里泛起数句谈论:
“后面大哥哥和大姐姐好像懂得很多的样子。”
“那个阿姐活生生就似我在九幽宫清池里见到的千年荷花灵,眉目间都盈着清气,旁的公子和小男娃儿,一个俊,一个秀……”
“该不会是爹爹娘亲带着孩子,一家人来修仙的吧。”
梦羽先是略微一惊,随即整张脸黑了下来。
……抛开孩子们童言童语来说,九幽是灵台域圣宫,灵台域建于一块矿古庞大天然玉石上,平滑玉面可抵过凡间烟珑十六州,灵蕴充沛,地貌奇丽,乃六界外之地。
这还只是恋花院里古老游记所载,现在应已有变化。
正当此时,草冬儿晃晃被梅天夏牵着的手:“阿哥,怎么还没到我们呀。”
梅天夏悄然把食指竖在唇间示意其小声,改扣住他手腕,侧身从挪行的人群中挨个挤过,很快便跻越前列。
梦羽默言尾随其后。
“像这样的测试,一般是越快越好。”
“聪明。”梅天夏“啪嗒”打响响指,狐眼里流露出特有的狡黠。
耳畔弱弱的童声又起:
“真的好厉害的样子。”
“我说的不差吧,跟着他们总没错。”
草冬儿踏上柔软的云阶,一蹦就是三级,梅天夏不慎滑脱了手,只能拾阶紧随。
草冬儿连跑带跳,接连越过几个负剑而行的修士,和那些走在最前的孩童。
梅天夏不住抹汗,几次探臂抓他全部扑空。
幸好有父王亲设下的结印,否则他累成这样,非得原形毕露,四脚朝天被打下云梯不可。
梦羽意识到,云梯越来越窄。
刚才被草冬儿超越的修士又瞅紧机会反超了他们。
现在不寻思到前列去,再往后就无机可趁了。
脚踏在绵云上是不会有动静的,一道又一道矫健的身姿,风驰电掣般从旁边不足二人宽的间隙跃过。
她低估了那些年少有为的修士,以及原本就怀有武技的少年,这才是最后的竞争!
原本还留意着那个九幽公主,当下根无瑕顾及琐碎了。
“梅天夏,冬儿,快!”
梅天夏调息上一口气,携草冬儿连跨三阶,紧贴梦羽身后:“闭嘴,多言耗气!”
没想到他也有这么不客气的一面,不但梦羽闭嘴,连草冬儿也抿口不言了。
他们从仅剩半人宽梯面挨擦过数十位行速落后的应试者,分秒必夺,勉强再次越居到队伍中前。
这时长梯已缩到极窄,每级云阶都是清一色的两人并驾齐驱,偶有调动。刚才惊心动魄的追逐戏份至此终止了。
天路漫漫,大多数人已疲倦。
蔚蓝苍穹下,漠然空灵的女音很合时宜响起:
“仙门招新考核,每十载一度,亦从循优胜劣汰之道,怕死贪生,怠慢畏劳者勿来。子兰仙恭贺列位顺利通过首关,即刻起最前端停步五刻,致后部滞慢行缓者,视为淘汰。”
前后俱一阵唏嘘。
梦羽连忙迈步,眼见右侧及上阶两人凭空雾化,梅天夏迅速跨了上去,草冬儿一并紧跟,然随之到梦羽身边的,竟是那个腔调柔软的九幽公主:“阿姐好生厉害,人也俏丽。”
小姑娘双颊均微染红晕,抬眼仰望的目光亦有所恍惚,梦羽隐去闭嘴二字,与她道:“多言耗气。”
云梯骤然陡了起来。
梅天夏猝不及防一踉跄,面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梦羽平素有观察到的,他乘云高飞时,眼睛从来正视前方,若不慎俯瞰一眼,就会像现在这样,额角,细细密密的冷汗爬满。
仙神妖魔平日里谁不是云来雾去的,畏高确实是件极不光彩的事情。
底下是万丈悬崖,峭壁林立,犹如鬼斧削成,中谷更有河道曲折,恶浪滔滚。
不用看也知道,梅天夏的脸已经全青了。
草冬儿是个机灵孩子,从岛下就略有察觉到这一点,说出口又怕他没面子。
于是怯怯地把半握的拳头伸过去:“冬儿听话,再也不乱跑了。”
出乎意料地,那只骨节颤抖大手立刻牵牢了。
白子兰懒理水镜中状况纷杂,挽鬓起身去沏茶:“总得来说,今年这届还算是可行的,我寻思着再设几道关卡,考验考验他们。”
“既然大长老们交给我全权置办,总得把事办好才是。”
流苏坐在老树桩前看得惊心动魄:“点到为止吧,子兰姐姐想多刷掉一批人,再裁员五百,也算是精英中的精英啦。”
新茶微烫,白子兰小口慢呷,语气宽善道:“就依你说的,那边怎么样了?”
“快了!”流苏欣喜地盯着名列内的梦羽,这丫头果然上仙界来,赶紧跟入鸢、十恹他们报个讯,又有新伙伴了。
梦羽丫头,你定要坚持住啊。
伴随时间推移,云梯“蒸发”的应试者按倍递增,虽然人们皆有预感终点已经不远,但人的体力到达极限时,确实是如何都撑不下去的。
消极的情绪无声蔓延开。
草冬儿开始跑得很卖劲,现在也成为其中一个。
“大哥……哥,我,真,的走不动……”
“我背你。”极其虚弱的一声,梅天夏蹲身负起他,躬背迈上陡峭的云阶,未敢停间。
草冬儿像团棉球一样扑在他背后,声线渐弱:“你不是怕高吗?哥哥。”
梅天夏软着膝,于阵明阵暗的视野中慢步拾阶而上:“或许当他背着一个人的时侯,就不会感到那么怕了。”
印象里,大哥哥说这句话时,语气是温和的,外加擦过面颊清凉的风,草冬儿就这样迷糊地睡过去,呼吸均匀触在他脖颈上。
梦羽也记不清这样陡的云阶走过多久,反正最后脚底踩到真实坚硬的土地时,只差一张铺好的大床,她就能倒头栽进去了。
队伍就截止到她后面,九幽公主,包括那群缀身后说什么“一家子修仙”的小孩远超到她先头。
原来自己体质是这样的差。
梅天夏套好新弟子的服装,又从挂架上多扯一件下来。
梦羽惊:“你拿两件回去做布料啊,快放回去。”
“多取一件给草冬儿披上——”他言语间已经有了做父亲的稳沉,梦羽抑制住笑意,听道,“你难道不觉得这山顶风大吗?”
“冬儿终是男孩,不能这样娇养。”她看向旁边和九幽公主玩草叶的草冬儿,表示不敢置同。
梅天夏仿佛听到什么令人万分吃惊的消息,眼角连抽两下:“男孩?不,不是姑娘吗?”
梦羽也愣住几许,随即拔声道:“男孩啊,你还叫他小鬼呢!”
“我是男孩!没想到大哥哥你也把我当成姑娘!”草冬儿颇不服气地别过头,看梅天夏的眼神,好似根本辨不出他和九幽公主有多少区别,水光荡漾的眸子里满含委屈。
哈,原来这一路走来,他都把冬儿当成女孩子担待。
梅天夏脑内轰轰作响,慌不择路地蹲下给他道歉:“算哥哥走得昏了,我们冬儿当然是小男子汉啦,哥哥给你道歉可不可以?”
目光飘忽到他手里半蔫的的植物上,才算有了主意:“这种叶子叫兰花叶,那边有许多,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带你去采,嗯?”
幸而草冬儿没有存心置气,相反,看到大哥哥这么在乎自己,他还是很开心的:“不能走太远,浮骨说待会儿还有天赋测试呢。”浮骨想必是九幽公主真名。
梦羽看着这对一高一低远去的身影,没忍住咯咯笑出来,难以相信,自别恋花院以来,她还能这样展颜欢笑。
凡世的时节已走到盛夏,仙山上的柳芽却还带着稚嫩的鹅黄,大片草地绿色未深,远望生似轻烟般朦胧成一片。
像做梦一样的,早春花池畔,柳木谭溪执诗稿轻敲她的脑袋,被敲中的小女孩缩肩笑着,销声的画面,她又记起了。
柳条,可惜我们的未来注定要各自绚丽啊。
不要再牵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