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霏霏小雨一直下，满树多少落花。
又是春初草绿时，布谷鸟的叫声里，他陪她走过第六百一十三轮年月。
湖头小伞照旧撑起，他说：“丫头，什么时侯，我才能看到你睁眼的模样。”过往六百一十三，他从未试问光阴，可这次，对不起。
耳畔却响起一阵冷笑。
“柳木谭溪，我也等你很久了，你的千言万语，她自始自始终没有答应半句，一个素不相识之人，值得如此执念么？”四周浅白青翠中，走出一抹刺目的艳丽。
身后女子，是他未婚妻梅芊玖。
“我，”柳木谭溪枯瘦的指节掠开女孩青丝凌乱，“愿意。”
水面倒映出她唇角轻扬，“可惜,祖母来信了。”
梅芊玖将他手放在一个牛皮线信封上：“老祖宗只说无端腾出来的东西，最容易带来祸害，话里头的意思，你应该明白吧。”
“我不明白，”柳木谭溪顺手折过信封，“我不明白你有几条命，敢用‘东西’二字形容她。”十指一牵，褐色信封连信页碎作两半。
依然是病重憔悴的神色，往常断续的声音，却道出如此惊人的言语，梅芊玖双眸颤动，这就是……他用情所至的极限么？
满园倏忽狂风肆虐“只要离开羽化池，她就会死，杀这个东西，不过弹指之间，或许，还用不着他们吧。”语音刚落，云雾间早已布好阵局的天兵全部现形。
她终究是她，感触，转瞬即逝而以。八方四面，重重妖丝网来。柳木谭溪俯身护住尚未苏醒的女孩，三千墨发，如瀑垂下：“就算你永远醒不来，我也愿陪守到海枯石烂。”
妖丝铺天盖地，转眼已至跟前，他同样一勾唇，打出面结界：“可以了。”
狂笑霎时卷遍恋花院：“螳臂当车，有所长进啊。”碧空被乌云覆没，昔日居九名苑之首的恋花，宛如陷入十八层地狱。
但结界内竟安然无恙，良久，没有一丝妖气攻破。时间似乎静止，周遭出奇安静，一种强大到前所未有的气场悄然渲染开。
男子袖摆扫过处，层层妖丝，十万天兵，皆化作烟烬。而湖边端座着的柳木谭溪，薄裳被风吹得紧贴脊背，似乎比任何一个人都弱不禁风。“不过弹指间吗？”绿衣鼓动，三柄铁剑同时刺穿她的胸膛。他转身，看向湖面的目光略带温存：“只要我还活着，就没有什么能伤害你。”
泪与血同时淌下，梅芊玖却没有感觉疼痛，他，曾经身居高位却被困深宫的他，几次接连挫败的他，却从未像现在这样幸福过。
以自己的力量，默默守护绝境相逢的人，她又怎能夺去他唯一的期许与欣慰呢！
愿来你不曾错，做错的，是我。
她走了，再也没来过，一切恢复原来的样子：雨还下着，花还落着，春鸟时鸣三两声，柳木谭溪若听得厌烦，偶尔也伸手驱赶开它们。
2
仲春，晨。
凉风拂去柳木谭溪的睡意，拍下肩头新落的梨花，他一如既往地看向湖面。
昨夜似乎下过一场小雨，丫头衣上兴许也沾了几片枯叶，三两梨瓣，或者，她的发又狼狈地淋湿了?
可是，湖面空荡荡的。
他揉了揉眼睛。
除一只歇足水鸟外，再没有别的东西。
柳木谭溪慌乱朝四周望着，恋花院的种种景致还如昨日，独不见他的小丫头！
他彻底杵在原地。
良久，树从中一阵声响，银铃般的笑声，如晨光撒下：
“你在找我吗？”
毫无悬念，是小丫头。
缓缓回首，她湿透的发粘在双颊，澄澈透明的眸子，没在他柔如暖阳的目光里。
“小丫头，你醒了。”
六百多年的等待，青丝中煞出几根华发，身上绿衣都褪去它原有的色彩与风华，却终究只是云淡风轻一句：
小丫头，你醒了。
她沉睡这么多年，只不过躺在湖面做了个梦：
六百年多年前，湖底石似乎陷入毫无知觉的黑暗，其实，它早化成轻羽，随风飘进恋花院。
上天给她一个人的身躯，一个崭新的生命，还让一人等她六百一十三年，代价只是洗去她过往的记忆。
也许，是怜她在魔后之乱节束的前一日，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死去吧。
女孩从灌木间探出身子，手上拿着一株紫罗兰：“不，我不叫丫头。”又沉下声来，“可……我也忘了自己原来叫什么……”
柳木谭溪想起她来恋花院的那个夜晚，微微一笑：“我有个极好的名字，叫梦羽。”
瘦弱小丫头倒拎紫罗兰，反复念着新名字：“梦羽，梦羽……”
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六界大战的遗物湖底石，而是柳木谭溪在恋花院捡到的女孩：梦羽。
3
从万里之外恋花院回来，风尘仆仆的梅芊玖终于望见云雾间那座宏伟建筑。
九玄天最中心处，极界宫。素来是虎狼盘踞之地，如今太后得势掌权，而它真正主人，九天六界最高统冶者，被软禁在万里外的恋花院。
她嘴角勾起一道弧线：“柳木谭溪，你会重新归来的，我会在这个地方活下去，直到看见你再统理六界的那天。”
“妖王之女梅芊玖到——”
裙尾拂过玉阶层层，所过处，皆留丝缕血甜梅香。
魔君慕荇在阶梯尽头略带笑意：“恭贺尊后得胜归朝。”梅芊玖余光朝他站的方向一瞥，冷声道：“我与尊主大婚之日未至，这声尊后，你先留着罢。”
“是。”慕荇仍然似笑非笑地，随梅芊玖步入正殿。
梅芊玖，只恐怕你会在那场大婚之前败在我手下，我会让你生不如死的。后半截话，他没有说出口，留在心里低沉地诅咒着。
森严大门缓缓合拢，上方是三个张牙舞爪的大字：万罗殿。梅芊玖在门完全闭合之前短短一回眸，柳木谭溪，其实，这个地方，我既希望你回来，又希望你永远不要回来。
微风可愿带梅香，吹思万里至恋花。
“丫头，这个名字，你喜欢么？”梨树下，柳木谭溪俯身端详这个初醒的小姑娘。
一身淡色罗裙，沾水的乌发贴在双颊，稍显稚气的面容却凸显一双不染尘埃的清澈眼睛。
梦羽眨眨眼：“喜欢，但我还没知道……你的名字呢。”
柳木谭溪浑身一征。
六界之主，不随意示名于人，否则会给自招来灾祸。生前，偌大世界，知他名者寥寥无几，唯有死后，名字才会以滔金大字印在史册上，寂寞地供人观阅。
雪白梨瓣落下，速度似乎很慢。他一笑，不以为然道：“柳木谭溪，轻风细柳的柳，泉水溪流的溪。”
她同样把四字在心里默记了一遍，自觉十分好听，却不知其中郑重：“好名，不过……我更喜欢叫你柳条。”
梦羽璨然一笑，胜过夜晚的烟火：“就这么定了。”
也许是当时年少无邪，仰首瞬间并未捕捉到他眼眸片微闪烁。
柳木谭溪指间猝不及防触到腰间一点冰凉……那块玉，万千遍抚过玉面所雕笔画，两行篆刻小字早已烂熟于心：
愿得一人心 负今生不负卿
白子兰 赠 柳木谭溪
曾经，也有一个少女素衣白裳，站在梨花树下：“我可以叫你柳条吗？”
后来，她逝去了，连同逶迤笛声淡入了晚春的微风里。
梦羽觉得脚下一轻，倏然腾身至半空，衣袂都被风撑得鼓起。
“羽，恋花院有个地方，今天，我定要带你去看。”
他收袖指向前方。
空气中确乎带着些梨花的淡香，梦羽猜那边的梨树应该种了不少，可顺势一望，她不由得屏住呼吸。
一片纯白的海洋。没有枝叶夹杂，没有其他的颜色，只有浅浅的白，风吹细浪，绵延过不知多少里。
恋花院竟有这样一处仙境中之仙境，梦羽近乎失声道：“这么大的一片梨花林，简直不敢相信呢……”
柳木谭溪见她这副出神的模样，轻轻牵过那只纤瘦的小手：“你若喜欢，我可以带你玩遍整片梨林，甚至，整个恋花院。”
“真……真的吗？”眼下正值三月，风吹在脸颊还有几丝凉意，柳条手心的温度却暖暖的，让人感觉甚是舒服。
他浅浅一颔首：“嗯。”
他说：“十里花海，我陪你看。”
那片花海转眼已蔓延到身下，她安心地被牵着，任由身体缓慢降落。
只是那一刻，没见过世面的我，心中汪洋肆意的欢喜，恐怕不只漫过十里了吧。
十里花海，我陪你看。
这句话是为你动容的开始，也是我陷落的开始。
从那以后，她坠入一个用尽余生去回忆的梦。
柳条教她习字、写诗文，与她话说六界历史风云变幻，甚至传授给她驭风飞行的真诀。
岁月若行云流水走过。
这天夜，她做完每天分内的功课，照常与柳木谭溪一同仰躺在后坡的草地上。
近来的草不似初春那般柔嫩，手抚过绒绒的，变得愈发冒尖了，连触到后颈都有针刺似的扎人。
按照书上的计日，约摸已是立夏了罢。
梦羽偏过头问：“柳条，夏令不应该会热么，我怎么半点都不觉得？”
“恋花院气候偏温，节令变化不甚明显。”柳木谭溪双手枕在脑后，同样是漫天星河映入眸。“夏无酷暑，冬无严寒。”
恋花院还真是块宝地，可寻遍全仙岛三十六座藏书阁，有述瑶池奇景的书，还有说蓬莱仙境的，偏就找不着关于此地的只言片语。
“柳条啊。”梦羽似乎斟酌了许久，才想妥当四个字，“恋花院是不是一处世外桃源，除去你再也没有知道它？”
“谁说的？”他一扬尾声，目光朝这边瞟过来，“还有阿羽知道啊。”
梦羽努了努嘴，早习惯他每日都会说些讨她欢喜的话，不料柳木谭溪起身拍去草屑：“今夜不去墨凉阁，先回去睡了。”
“你也早些。”
“嗯。”梦羽撑起腮帮子，随后又瘪了下去，似有些许泻气。
——本还想问他藏书阁中为什么只有好几万年的老黄历，都不增点新史籍，现在也只好作罢。
柳木谭溪刚走远，四周顿时平添稀稀疏疏的动静。梦羽索性一个挺腰坐直了身：“都出来吧，反正别人也看不见你们的。”
以白狐团团为首，众小妖皆伸头舒脑地溜到她身边。
它们全是恋花院的本土妖怪，因灵力太低微，尚未修炼成形，故不为常人所知。
梦羽偏生一双异人灵眸，能看到金罗大仙修为都看不到的东西，所以结识下这么一群朋友。
团团稍抬它白茸茸的前爪，搭在梦羽小腿上：“羽老大今晚又要出动干什么吗？”
“嘻。”她眼底眸光流转，忽而闪过什么主意般，捏住团团后脊往一提，动指戳戳它的脸颊，“你说以我的修为，有没有偷潜进墨凉阁的希望？”
团团听罢，猛得收腹弹开，蜷作一团滚回地面：“使不得，使不得。那地防御厉害，要知道兔八八曾因为强闯墨凉阁，掉了百二十年修为！”
旁边兔八八鸡啄米似连点五六下头，胡须都存有余悸地竖起来。
梦羽抿了抿嘴，应该也有被震慑到：“可我还非去不可！你想，寻常藏阁里的书没有写到的史事，柳条他怎么会知道？”
她利落打响晌指，一如既往的精明作派：“恋花院我唯独没去过墨凉阁，那些好书，准都藏在里面！”
众小妖纷纷一副头疼状，须知它们羽老大也是有点倔的，此番好奇害死猫，十有八九真的会以身试险，夜闯墨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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