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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白雪,花妖

白雪:花妖(20)

  已被我彻底摧毁,已被我彻底摧毁。我甘愿它被我摧毁,也不能让它遭受罂粟的摧残。

  痴人,不可救药的痴人!中秋第一次这样朝我怒吼,我知道你念念不忘,你无法释怀,你忘不掉秦汉,你挂念着西夏,你根本就不愿意从过去中走出!

  中秋,中秋,我是真的无法从过去走出,无法忘记秦汉。你放弃我吧,你现在将我放弃仍来得及。你可以远离我?你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不用再同我一起穿越血的迷乱了。我知道你已经厌倦了我,厌倦了这种生活。你走吧,我让你走,我放你走。

  哪一个说已经厌倦了,哪一个说要离开你?为何你总分不出谁与你亲疏,谁对你爱憎?

  中秋,我们不要再争吵,你不走,我现在不要你走了。我们一起去采药,一起去看花好吗?我们把南绝岭的事情全部忘掉。我们从此好好地生活好吗?你说好吗?这些全都好吗?

  他面色冷然地望着我:你明知道自己不能够做到的,你做不到,你根本就做不到。

  我呆呆地仰起头,倒退了两步,泪滚了下来。为什么要提醒我呢?为什么从开始就要让我知道我做不到?

  五月的那天,是我宋家覆亡一周年的祭日。我站在南绝岭那条路的尽头,望着没有人烟的小镇和荒芜焚黑的土地,我对着我宋家的亡灵长跪不起。我终于毁了南绝岭。我报了灭家之仇。

  那时南绝岭在旁人看来,已彻底成为了一块蛮荒的土地,它与春天开满罂粟的那一份美丽多情错肩走过。夜晚鼓荡起的黑风席卷着灰烬与漠土漫天飞扬,像一个痴怨的女子诉说着伤情的往事。这片土地养育了我,可我最终将它颠覆。我的迷惘在天空中四散激荡,我的宋家和我的南绝岭。我只能选择一个将其爱尽。

  中秋始终说我是恋着过往的人,但是他毕竟同我一样,不愿意迈向未知的前方,而只把心沉迷于昨日的繁华与伤痛。他大概忘不掉他戏班子中柔情妩媚的那些年月,忘不掉他的师兄师弟与罂粟共焚的那一场鲜血。他开始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来面对我,他的爱恋与他的憎恨,在那道目光中交织成一把利剑,时常不留情面地刺穿我的皮肤,通透我的心脏。他时而喊我小妖精,时而喊我毁灭者。我更会记得他将面庞藏匿于我的黑发中的那一次,他只喊我的名字,他说,清明,清明,我的清明。这是一个纠结着多少暧昧牵绊着多少孽缘的称呼啊!

  我终究没能搞清楚,我是否曾经爱上过中秋。有时浸透了泪水的两张面庞相对,冰凉而坚定,我竟会产生出一种这就是我所渴求的幸福的错觉。我看着中秋,总能想到我的第一个男子秦汉。我想起他顽固地要求做西夏的太阳时的神情,想起他亏欠我三叔宋玉的爱,想起他为他长歌当哭,想起他在染缸中将灵魂洗涤蒸腾。秦汉用一种奇异的方法将他的影子藏进了中秋的双眼中。我看一眼中秋,我就要心底呼喊一声秦汉,那一种内心隐忍着凄楚的放纵的感情,像火一样灼痛了我。

  我有时甚至怀疑:也许我爱的不是秦汉,只是第一个,第一个叫我恍惚地以为能够作为我太阳的男子。他的葵花一般的脸庞,叫我看见了生机的跌宕。

  或许是由于积恨,中秋在一个黑寂的夜里,将一把刀架向了我的脖颈。他在黑暗中对着我痴痴地笑,一些前尘旧事如浪涛在他脑海中汹涌激荡。熟睡中的我被那把刀刺骨的寒冷所惊醒。我睁开双眼时正看见了中秋那张绝代的面庞上划过了冷色。

  我要杀了你,我只想杀了你,你不肯来爱我,你毁了南绝岭。你毁了我,你该死!

  你没有权利来杀我,我的生命不是为你而存活,我要为我宋家而长久地生活,好好地生活,我要为我的第一个男子来继续焚烧罂粟。你什么也不是,你不配杀我!

  中秋面色狰狞地对我笑了,那要不要试试,让你看看我怎样把你杀掉?

  当中秋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从床头摸出了剪刀,我对他说,你试试吧,咱们两人一同试试。然后我握紧了剪刀,对准他的脊背插入。

第22节:白雪:花妖(21)

  中秋的身子一下子僵挺起来,目色呆直,他握着那把刀趔趄地后退了几步,然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从床上坐起,看着他,低吟道,中秋,中秋,我不想这样,真的不想。

  他手里的刀"咣"的一声砸在地上,他转过身去,后背依然插着我的剪刀,一片殷红。中秋四肢僵直地向我的屋外迈去。我一下子奔过去,抱紧他的双腿,跪在地上给他磕头:中秋,我给你找纱布,我给你找药,我要救你,我不要你再流血!

  中秋回过头来,面色粲然地对我微笑,同时有两挂泪水直直地从眼眶中涌出。他低低地说,你明知道我舍不得杀你,你仍这样对我!这话说完后,他轰然地仰身倒下,那把剪刀穿透了他的胸膛,鲜血从前身流出。

  这一刻我想起了一年以前,他拉着我的手从南绝岭乡亲的诅咒与刀斧中逃出的场景,想起了他坐在石板上,伸出手去抓一朵飞落的杨花。

  中秋并没有立即死去,我每日为他换药,清洗伤口。他脸上逐渐恢复了血色,甚至有一段时日能够下地走路。只是他从此不再同我讲任何一句话。他神情里的绝望凝在了被我刺伤的那个夜晚。

  我采来大捧大捧的花朵,把它们堆满了中秋的小屋,中秋从前最喜欢温情的事物。现在他只要看见这些花朵,就开始拼命地撕扯。他面无表情地将花瓣揉裂,花朵哭泣的声音充满了整个屋子。我搬着小凳坐在屋外为他熬药,通过门缝偷偷地望着他,他常常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上一整天。我总是以为他死了,以为而已。

  中秋像我从前那样,会在夜晚大声地哭泣,他只在梦境里肯同我讲话。他一遍一遍地喊我的名字,清明,清明,我守护着你,没人能够伤害你。

  清明,清明,我明天就会好起来。再不让你采药。再不让你受累。

  清明,清明,你快把剪刀扔掉啊。这多危险,它会伤着你自己的啊!

  我不敢走上前去亲吻中秋,安慰中秋,同中秋对话。我怕一旦把他惊醒,他就会不再理我,像白天那样将我冷淡。我躲在他的门外面替他疼痛。中秋,傻孩子,你怎是这样痴迷,这样不肯回头的傻孩子呢?

  中秋的情绪始终不能够稳定,频繁的剧烈的动作让他的伤口难以愈合。我每日从他的身上取下裹满了血水与脓血的纱布时,都胆战心惊地不敢言语,我甚至发现他的伤口已经烂得越来越像一朵罂粟的形状。

  我怀疑伤口的溃烂是由于内伤引起,我想要请郎中来看看。中秋强烈地拒绝。中秋的小屋中开始散发出一股愈来愈浓重的尸体腐朽的味道,我插遍了香草来掩饰这样一种死亡的味道。在白日中秋的神情更加呆滞,在夜晚中秋的哭泣更加哀痛。他每哭一声,他的伤口都会裂大。我想到我握着剪刀深深地捅入他的背脊的一刻,我的心底就泛起了不可遏止的要紧的痛。

  白花花的口子,淋漓的鲜血,还有男人顽强挺住却最终轰然倒下的背影。这些事物均以噩梦的形式痛袭了我,叫我没有一刻能够感到安心。

  一日我去山上采药,看见一个裹着彩色布匹的女子蹲在小路旁哭泣。我停下脚步,站在她的身旁望着她。她仰起头,也望着我,刹那间那个多年以前走失的染房的女子西夏的形象跃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高声喊她,西夏,西夏,是你对吗,你终于肯回来了!

  那女子不理会我,慌忙地站起身来,将身上的布匹裹紧后就向远处奔跑。我追在她的时候看见那同几年前一模一样的布匹,还有她露在外面的两截玉石一般的小腿。我敢肯定那是西夏。我最终没有追下去,我默默地说,西夏,我毁了你的染房,毁了你的罂粟,你应当来惩罚我。

  回去后我对中秋说,我再次看见了那个被秦汉爱过的叫做西夏的女子。

  中秋对我露出了鄙夷的笑容,你再想她也没用,你永远都不会和她拥有一样的身份地位。那秦汉宁肯死,也不会愿意做你的太阳!

  就在这样的一个夜里,中秋在和他溃败的伤口抗衡了很久之后,终于死亡了。他在深夜里默无声息地吐了满床的鲜血。我这才知道,他的内脏早就被扎伤,他忍着那最后一口血,这一口血吐尽,他的生命也就绝了、亡了。

  在过了很久之后,中秋居住的那间房子中仍然氤氲着尸体腐朽的气息和血液腥甜的味道。我夜晚从那里经过听见穿堂而过的风声,我竟多次以为仍是中秋在梦境中呼喊我的名字。我茫然地走进那个屋子,在黑暗中搜寻一点点他的气息。中秋,中秋,不要怕。我是清明,是你爱过的第一个女子。我有纱布,有草药,让我来帮你止血。

  在中秋死后的第二年春天,小镇南绝岭的漠土之上,没有如我所料的再次开出罂粟的花朵。

  仍然是那一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的南绝岭却已变成了春风吹无生,这里真的变成了一片死亡的土地,黑色的山岗,烧焦的砂砾,连孤独的黑鸟也不愿停留。

  后来人们常常见到一个失神的女子,她赤裸着上体,在南绝岭每一寸荒废的土地上行走。邻镇的一些老辈人将她认出,他们说,她不就是宋家的那个失踪多年的清明格格吗?她当年是个圣者,是个花神。但同时也是南绝岭的罪人,毁灭的缔造者。她竟仍旧活着?!

  是的,我竟然仍旧活着。当那些与我流有相同的血液的人,与我相爱的人,与我厮杀的人全部远离之后,我仍旧活着。也许我唯一的使命,就是替他们来记录这一场场灭亡的旧事,一场场二分之一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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