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花妖(16)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骚动,我的罪孽,我的自小的妖异,开始被这些人"如数家珍"。我想到芸芸众生这个词,一低头,泪水便瞬间涌了出来。我被紧捆着双手,仰起头就朝窗户上的铁栏杆撞。让我出去,把我交给他们,我甘愿受罚,我有罪,让我去死!
这时已经开始有人把斧头、砍刀通过高墙扔入我宋家大院,那一张张因为饥饿而愤怒的面庞在黑夜里逐渐露出狰狞的本色。这是我的土地上的人群,是我用罂粟亲手喂养的人群,用我的血来换他们的生,我在所不辞,在所不惜。
人群的叫嚣依旧一浪高过一浪:宋家老爷子,只要你放了宋清明出来,我们马上走人,再不会为难你们宋家!我们只要宋清明,让她出来,宋清明!
我爷爷的面容中有一丝阴冷的神色划过,他的背影依旧坚强高大,只是我分明看出了几丝颤抖的痕迹。我不顾他的为难而哭号道,把我交给他们吧!我该死,我不怕死,我想要死!我将头朝向周围任何一个尖锐的地方去撞,血顺着我的头发往下流。我爷爷揪住我的衣服,一巴掌扇了过来:我叫你再敢说这等不知轻重的话!你给我记住,宋家即便所有人都死光了,你,宋清明,也得完好无损地活下来!
我趔趄地倒退了两步,一下子凄凉地坐在了地上。他的那一巴掌把我打得清醒了过来,他说我得活下来,他说我配活下来!一个关于生的希望,似又这样子轰隆轰隆地燃烧了起来。
爷爷见我安静了下来,便锁上里屋的门,径自走入了堂屋。外屋我宋家人匆匆来去的脚步声,焦急的谈话声,还有无奈沉重的叹息都不绝于耳。昏黄的烛光下人影的晃动,树枝的摇摆,更为这样的一个日子凭添了几多忙乱的气息。
当宋家大院外又一轮骚动掀起的时候,我爷爷再次推门而入,他松了我的绑绳,替我抹掉了额头上和唇边的鲜血。随他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我爷爷将我交给他,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婉柔的语气对我说,清明,同他走,放心地同他走,走过后再不要回头。好好地生活,替宋家好好地生活。
我愣愣地望着他,他一把将我推向了那个陌生男子,他牵着我的手,从后门向外走。我回去看我爷爷,他凛然的面容中竟然对我绽露出了笑容。在日后,我无数次地忆起那一个笑容,每每想起则刻骨疼痛,那样的一种绝望而坦然的笑容,对未知生命的完全把握。
在我迈出宋家后门的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我爷爷所做的决定,他要带领我的叔叔们在乡亲父老间杀出一条血路,而只为了掩护我的逃离。当我想到这一切时我在宋家的最后一步已经迈出,我回头去望那一片我的土地。我看不见它此刻上演的刀光剑影,我听不到它悲伤的哀号,它无助的哭泣。我和它最后的灾难错肩而过,我和它同生,却注定不能够共死。
离开宋家的那条路不知道走了多遥远,我的每一个伤口都在流血,每一根发丝都在断裂。清明,清明,你替你爷爷好好地生活,你替你宋家好好地生活。这也许不能够成为你的信念,但这是你的使命,你这一生最沉重最深刻的一个使命。
(三)中秋
我在很久之后听人对我谈起宋家遭毁灭的那个夜晚的事情。那一夜我宋家的男子死得壮烈豪迈,我爷爷穿上了他年轻时的铠甲,他拿着长刀推开了铜门,身后跟着我的五个正值壮年的叔叔。
我的南绝岭饥饿的人民因着对我的憎恨而模糊了双眼。他们忘记了我家那展骄傲地高悬了多少年的镶黄旗,忘记了我的身尊位高的武将爷爷,他们用刀与剑一同刺向了任何一个宋姓的男子或女子,宋姓的老者或幼童。他们红着双眼疯一般地吼叫,交出宋清明,宋清明,我们只要她的鲜血!
最后这一场为了一个女子的战争以我宋家长辈的血尽命绝为结果。我无从知道那一场乡邻间的战争在何时结束,无从想象那么多人的鲜血将泅成一朵怎样形状的莲花。我只是在很久之后都始终保持着一个习惯:我会趴在任何一片或白或黑的泥土中,努力嗅闻与那个夜晚我亲人的血液接近的一种味道。我相信这种生命的息息相连。它叫我每走一步都格外疼痛。因为我不知我即将迈出的这一步,是否会惊扰了我地下的亲人的魂灵。
第18节:白雪:花妖(17)
我后来知道那一夜带我离去的年轻男子是秦汉的徒弟,叫做中秋。他与秦汉一样,自幼学习花旦唱腔。秦汉在离去之前对我爷爷说了他的愧,他对宋玉的愧,他愿意让他的徒弟中秋在日后为我宋家成就一件大事,不惜鲜血与生命来成就。我爷爷在最后把这个机会用在了我的身上,他要中秋带我安全地远离,要他就算死也不能让我死。
中秋牵着我这整个南绝岭人眼中的灾星艰难地行走,他远离了他的戏班,就此放弃了那种明艳平和的生活。他的命运被秦汉注定,他为了秦汉对我宋家的那一个诺言而不得不看护我、照看我,同我隐姓埋名一生,同我见不得人一世。
我们始终不曾远离小镇南绝岭。这里是我的根祖;这里葬着我的亲人我的爱人;这里被我用灵魂灌溉过花朵;这里绽放着我的伤口生长着我的忧伤。我翻山越岭,我漂洋过海,我用一生的时间来同它告别,我用一世的光阴来将它远离,可我仍做不到把"南绝岭"这三个字从我记忆中抹掉。我爱它,就算我被血液堵塞了就算我不得呼吸我也要吃力地爱它。
我的南绝岭中生活的人民,我的百姓,让我们忘记各自的亲人的告别,忘记曾经共同经历的每一遭苦难,而就此相亲相爱,泪流满面地诚挚地相爱。
中秋同我潜藏在南绝岭边缘的某一个小镇上。在我对我的那一个小镇思念得要紧的时候,我会一个人跑到山上去,在山顶听呼呼的风声吹过,看炽红色的云朵的聚散。
中秋仍是一个稚气的孩子。他大约小我三四岁,喜欢坐在石板上发呆整整一个下午,偶尔伸出手去抓面前飞舞的柳絮。他一定怀念他的戏班生活,他的双眼中常常闪过女子一般的繁华的情欲,流曳妩媚。
我劝中秋重回戏班,我自己一个人,完全有能力生活,他不必为我担心。如果实在不放心,可以定期回来看我。
中秋不肯,坚决地不肯:这是我们戏班子欠你们宋家的,注定由我来偿还,我得做到。我不能负了我师傅秦汉,我此生负了谁也不能够负了他。
欠?没有这么宿命,你不能够如此说,不能够。如果要真的说欠,那也只是你家秦先生亏欠我三叔宋玉。对于这两个已死的人来说,偿还又有什么意思呢?你走了便罢,上辈人的债我不要你来替他偿还,我也不愿接受这种偿还。你这无辜的孩子,我不能够将你卷入这样一种爱恨情仇的纷争。
中秋似没有听到我的这些话一样,依旧坐在石板上,呆呆地望着远方。他突然跳起来,满面红光地追赶悄然飞过的一朵杨花。
中秋,中秋,我喊他,你若真的决定留下来,就从今天开始同我去山上采药,我们拿到小镇中去卖。
中秋一下子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看着我,双眼中闪现着惊喜的光芒:清明,我就知道你不是真的要我走。我知道,我一早就知道,你需要我留下来陪你,照顾你对吗?
一个孩子。我只能这样评价他,一个留恋华丽情欲,本性却又亲近自然的孩子。
中秋常常会和我说起一些关于秦汉的过去,秦汉唱出了鲜血的声音、秦汉夜间的哭泣、秦汉肆虐无常的脾气、秦汉的秦汉的秦汉的……全部是秦汉的。他甚至和我谈到了秦汉的死,他说秦汉沉溺于染缸滚烫的染水里的一刻,一定难过得泪流满面。他到死也不能从西夏的口中兑现他的爱,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让他这样子绝望的了。
那一日夜里,我在冰凉的露水与揪心的鸟鸣中忆起了秦汉,我爱过的第一个男子。他或西夏或我,都是固执得只肯回头看的人。不懂得往前走,以为爱过的就永远是最好的,以为第一个太阳就永远是最温暖的。
我身上的一些伤口骤然疼痛,我双臂抱紧头,在地上剧烈地翻滚:你怎么就不肯爱我?要怎么你才肯来爱我?
中秋被我的叫声惊醒,他跑到我的屋子中来看我,他紧紧按住我的双肩说,清明,怎么了怎么了?又做噩梦了吗?快醒醒啊,我在这里,我守着你!
我猛地坐起身,上衣被自己扯掉了大半,汗湿的头发垂到面前来,满脸尽是冰凉的泪。我用头发去抹泪水,我问中秋,我刚刚又闹了吗?我都叫喊了什么?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这个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