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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白雪,花妖

白雪:花妖(13)

  葬礼过后我和西夏躲开了繁冗的人群,一同蜷缩在她的染坊里进行了两人唯一的卓有成效的一次长谈。我们从黄昏谈到夜晚,西夏说,好奇怪的天空,竟然同秦汉死去的那日一模一样。

  西夏向我讲述了她的第一个男人,那个在人们的口中已经幻化为太阳的男子。最终是西夏把他逼到了染缸里,将其淹死,看他的面庞一点点沉溺于红色的液体中,没有一丝不舍与挣扎。西夏珍惜她这第一个太阳,唯一的太阳。

  关于爱,无论是哪般西夏都愿意承受,就连那个男子带着刀子的爱,她都甘愿。她为了维护这份爱的圆满,不得不顽强守护,于是当那个男子要背叛时,她只得让他死。她爱他,或许死亡在爱的典册中是一种最好注释。

  清明,你可否知道,这第一个,永远最重要的,永远不得忘记。他将影响我永生永世,只要我活着,我就会记得我爱过他,记得我杀死了他。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我懂你,真的懂你。我也爱过一个男子,我的第一个男子。不同的是,我此生无法用我最爱的方法将他主宰,赐予他死亡。他不欠我的,他不甘心就此为了我而断了终身。

  待我说完这话,西夏神情怪异地笑了,你爱秦汉,原来你真的爱秦汉!看来我竟然猜对了。你始终站在我的身边,望着我,同我争夺秦汉,对吗?你说对吗?我明明察觉,却不愿追究你,我不知道我为何要这样对你。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是罂粟,你是虞美人,你我同根生,你我殊途同归。

  西夏说完,看也不看我,就冲进彩色的布匹中,将自己一下子包裹起来,然后她拖着各种颜色的鲜艳的布匹,沿着我的小镇南绝岭失措地奔跑。我喊她,你要去哪里?西夏,你回来,你的染料,你的花朵都还在这里呢,你不能够丢下它们而独自离去!

  西夏头也不回地继续奔跑,她的脚步慌乱,长发飞扬,身后的布匹卷起了大片白色的漠土,漫天漫地,让我瞬间有了宿命席卷而至的感觉。在飞卷起的漠土落了之后,西夏的声音缓缓从路的尽头传了过来:我的染料已经耗尽,我不再是纷繁的彩色女妖。我的花朵全部送你,你用它救人或害人都随你意。你只要看护好罂粟,把它们当作灵魂,同它们对话。我已可以放心地离去,我已应该放心地离去。

  这是我最后一次听见西夏的声音,她斑斓的背影随着那声音逐渐模糊,消逝。她像一条拉得过长的伤口,从皮肤的绽裂深入骨肉的疼痛,让刀光剑影一点点褪色。最后她以一个等待的方式出现,一派苍凉的风景也终归没能看到尽头。

  西夏就这样在秦汉葬礼过后的第二天离开了我的小镇。南绝岭啊,你世世代代祖祖辈辈多少人都已见惯了这样的离别?你麻木得只肯为她翻涌起一片漠土作为殉葬。西夏的染坊就此荒落。几口巨大的染缸孤单地伫立,里面的液体经过长年蒸发,又不时有降水的补充,竟始终保持了最初的色彩,让人误以为是它们的主人仍在劳作着色。一口红缸,一口蓝缸,一口黑缸。我每次爬到高架凳上,看这三缸长年守望的死水,总会感伤一些关于过往的旧事。

  西夏,秦汉,宋玉,我错过了你们交织的爱情。我多不甘,我愿意在当初和你们一同飞扬跋扈,一同激烈张扬。我愿意,我多愿意,哪怕任爱的绚烂与毁灭一同席卷而至。我是你们中最甘心承受的一个。让我爱,让我伤痛,让我那与第一个男子的爱情萌发生根,你们可知我是怎样的心甘,怎样的情愿?

  西夏留下的那一片罂粟花地就此开始哀默地生长。无论它们换了哪个主人,它们的灵魂都只有被洞穿,才可安然地绽放,安全地绽放。

  我继续保持着这个关于罂粟的秘密,没有人知道它们是毒,它们会让人上瘾,它们将是未来的南绝岭的一个巨大的灾难。我将罂粟小心地制成了药粉,少量地服用可以帮助严重的鸦片吸食者逐渐戒除毒瘾。它们同时可以麻痹伤口,我用它麻醉爱情,为如我这般怎也爱不得的男子女子疗伤。

第15节:白雪:花妖(14)

  那些时日我在南绝岭以一个巫医的形象出现。我脱下宋家的传统的为缅怀大清而保留的旗装,我用西夏留下的布匹做成了一些奇异的衣物,穿着它们张扬地穿梭于我宋家高傲的大门与山顶神秘的云雾中。

  三十年代的小镇,我依然被人们称做清明格格。我守在罂粟花地,低低地哭泣,告诉我,告诉我,要怎么让他知道我这样深刻地爱他。

  我抱着大捧的花朵回到宋家,一个人躲在屋子中配药,开始为很多人看病,看死了很多人。但没有人怪我,我让他们平静地死亡,没有疼痛,他们感激我。

  最终人们发现那种让他们不再伤痛、忘断痛苦的神奇药粉来自西夏山岗上种植的妖艳的花朵。他们开始缅怀西夏的好,西夏手指间变换出的美丽布匹,西夏的染坊中飞舞着的入骨的香气,甚至是西夏带给小镇中闭塞的男人们几丝大胆而晦涩的幻想。他们把那一种花朵看作神,已经有很多人家开始荒废掉土地,而大面积种上了这种媚惑的花朵。渐渐地人们都懂得使用它,他们放弃了气味剧烈的鸦片,而迷恋上了这种白色温情的粉末。他们吸食它,在伤口涂抹它,像吃大米一样贪婪地吃它。

  那些时日,小镇南绝岭的人们眼睛中都出现了一种异样的光彩,人们早就忘记了他们那日益黑瘦的面庞,清瘦下去的身体。他们以为吃的是粮食,是生命的灵药,他们不知道他们正在把自己一点一点地葬进了一个灾难中、一个毁灭的圈套、一个轮回,宿命的放逐。

  当我站在南绝岭的顶峰看见了我的家乡正被大片罂粟花朵席卷的时候,我已经预感到了我的命运,整个家乡的命运。西夏在十几前年把这样一个阴影深刻地埋进了家乡的土地中,然后躲在一旁笑看着我这个白面瘦弱内心激烈的女孩一点点地成长起来。她看透了我面容中的空洞与衣衫里的坦荡。她将我看好,看定,她只等我长大之后由我来把那个深藏地下的阴影揭出,她让我成为众矢之的,她让我遭受千夫所指。而她自己,只带着两个男子的血骨开始放纵地逃亡。

  西夏,你这样看中我,你竟真的这样看中我。

  当我和我的花朵在小镇中以神的形象存留了一些时日后,这个甘美的梦幻很快破灭。庄稼毁灭,土地贫瘠,开始有更多的饥儿饿妇在漠土上呻吟挣扎。我从他们身旁走过,用我斑斓的长衣长袍抚过他们的面庞,我拨开他们的嘴,喂进去几粒大米。他们吐了满嘴,摇着头后退,一下子跪倒在我的面前,低低地呻吟道,给我白面,我只要白面!

  我最初在这些人不知情的情况下,用白面喂饱了他们的肚皮,喂饱了他们的梦幻,直到把他们的灵魂掏出他们都不曾发觉。南绝岭你是怎样一片神奇怪异的土地,为何你生养出的子孙后代都要这般痴迷。

  那一年的春天,气候反常的寒冷,再加上人们的无知,对罂粟花肆意地破坏,三月到来的时候,所有花朵都没有如期开放。四月罂粟连根烂在泥土中。小镇中出现了一片呼天喊地的场景,多少人为此而消瘦死亡。粮食匮乏,这个灾难同时痛袭了我那些忠实的人民。他们终日在漠土之上奔走哭号,哀死者,悼未出世的儿。

  我常常在人群中被认出,几百几千的人民朝我跪下,乞求道,清明格格啊,你救救我们,救救这一片土地!他们朝拜我,信仰我,把我看作穿着奇异衣饰,播种神花的圣者。他们以为我带得来光辉,带得走毁灭。

  我的南绝岭之上的芸芸众生啊,我愧对了你们。我毁了你们,毁了你共我的这一片土地。我是南绝岭的罪人,我该替大山来承受死亡。

  我在某一个毫不出众的日子再次跑到西夏的染坊。那里被闲置了好多年,荒草杂生,只有三缸染水依旧鲜艳而刺眼。我举起斧子,朝着染缸剧烈地劈去。它纹丝不动,我就再劈,再再劈,直到它们破裂,直到那些永不干涸的染水全部倾泄。最后一个被我劈碎的那口红色的染缸,我看着它的轰然倒塌,看着那混淆着血水与染料的液体汹涌地奔跃,我终于露出了胜利者的苍凉的笑容。我靠在树干上,大口地喘着粗气,斧子应声落地,砸断了我的三个脚趾头,瞬间鲜血飞渐,一派腥甜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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