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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白雪,花妖

白雪:花妖(7)

  一个男子,与另一个男子,是不该有这样的暧昧苍凉。

  秦汉在某一个空灵的黄昏第一次去染坊看西夏。那是花朵泛滥的晚春,所有的花都绽放成了破裂的姿态,只要轻微地触碰,便会有大片花瓣的尸体铺天盖地。罂粟,只有罂粟顽强地守望在西夏居住的山岗上,时刻翻涌着死死生生的腥红色欲望,肆意而放纵。秦汉在这种死亡之花甘苦而清冽的气息的指引下,一步步地接近被无数男人形容成迷幻曼妙的西夏的染坊。

  染坊的大院中摆放着几口巨大的染缸,刚好能够没进去一个人。染缸中装着颜色各异的水,色泽鲜艳绚烂,像女子沉迷绝望的面庞,上演各色的爱情。秦汉站到高凳子上,把头伸进染缸中去,他分明闻到了同罂粟一般腥甜清苦的薰香。秦汉突然有了一种头昏目眩的感觉,他肯定西夏在染料中用了罂粟。这是一个多么绮丽的怪异的女子,希望更多的人与她一道,看到死生的来路,看到前世的纠缠与眷恋。

  染坊的一侧用竹竿撑起了数块巨大的彩色布匹。它们在风中招摇交错,蓝的布遮挡住了蓝的天,红的布掩盖住了红的血,黄的布颠覆住了黄的土地。一派到底的奢华。

  秦汉抱紧双臂靠在一棵大树旁,他想象着那个叫做西夏的女子常年生活在这样一个失措的世界。她种毒花,她用毒液来涂抹色彩的纷繁,她看着命运的毒在她的身体中蔓延而没有一丝反抗,只任她的脸庞变得麻木空洞。秦汉想到这些,想到西夏,心底疼痛得几近直不起身。他勉强挣扎着向前走了几步,一不留神,撞翻了一串挂着布匹的长竹竿。一瞬间各色的布匹席卷而至,在秦汉的面前跳起了那一种纷繁迷乱的舞蹈。所谓鬼魅,大抵就是这一副样子。

  西夏听见了外面的吵动,便从小屋中走了出来。她穿一件蓝色小褂,一边的带子有些错位,下身没有穿外裤,两条如玉石一般光洁冰凉的腿袒露在外,头发凌乱地披散着,睡眼惺松,闪现猫一般慵懒诱惑的光彩。西夏一抬头就看见了她晾晒的大块布匹全部掉在了地上,她眼睛里的瞌睡一下子全部褪去,人疯了一般地跳起来,拽过身旁的秦汉就打,同时口中悲恸地哀号着道,我让你这个丧门星来我家,让你毁了我,毁了我的布!你不得好死,你终生得遭诅咒!

  秦汉一句话不说,站在原地,任由西夏的打骂。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眼神中明明闪烁着少女的甘美的女子,心底有如此之多强烈的憎恨与诅咒呢?

  在西夏对秦汉打骂了很久之后,她终于累了。她停下来,抱紧她手手染色的布匹坐在地上,尖锐而剧烈地哭泣。秦汉想到自己曾经发过誓要成就的事业:他要让西夏不再哭泣。可是现在他失败了,他对自己感到失望。不过是想要保护一个女子的一点小小的心愿,他都没有能力来实现。这是秦汉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鄙夷。

  秦汉走到西夏的身后,按住她因哭泣而发抖的双肩,然后如上次一样,把她紧紧地抱了起来。秦汉的脸再次和西夏的脸紧贴在一起,他轻轻地道,我什么也不怕了,我任你来挖我的脸,来咬我的颈。我不管你是否已经许配给了罂粟,许配给了染坊,反正我是要你这个女子再许配给我,坚决不可更改。

  秦汉感到西夏冰凉的泪水又滑了出来,只是这一次,是默无声息的,你同意了是吗?你是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你已经同意了是吗?你允许我来爱你,不再防着我了对吗?西夏,求你开口讲一句话,你说对吗,对吗,对吗?

  不对,不对,不对!你依然不能够来爱我。同我相爱,是件太艰难的事情,得付出你死我活的代价。我不愿意这样,我还有花朵和布匹,我得为它们而存活。

  谁要你死了?哪一个人让你死了?我是要同你相爱的,不是同你共葬的。试一试好吗?答应我你稍微用一点心来试一试,看看能不能爱上我。

  西夏在秦汉的怀中不再言语,这个男子,是她曾经打骂过的,是她刚刚打骂过的。可是也只有他,给了西夏此生最强烈的温暖。西夏觉得没有把握,觉得若即若离。她心里暗想:我当然肯试着接受你,让你走入我的生活,只是为什么你不是第一个出现的那个人?如果你是,我会毫不犹豫地选你作为我的太阳。

第9节:白雪:花妖(8)

  第一个人,西夏唯一的太阳。因为那第一个男子已经将西夏的心彻底粉碎。而这一切,秦汉一无所知。

  但是毕竟,西夏已经把秦汉当作一个自己即将要许配的人。秦汉之于西夏,正如罂粟与染坊之于西夏,是一种灵魂的寄托,但是永远不可能成为太阳。西夏明知这不可能,然而秦汉仍固执地以为他能够。他能够所以他要尽一切力量,他不怕他这一切力量逼死他与西夏两人中的任意一个。

  秦汉与西夏,就此开始在山岗上的染坊中上演绚烂的爱情。在那样一个年代,小镇南绝岭中的人们对此津津乐道,他们怀着莫可名状的兴奋谈论起这两个人。他们时而摇头叹气,时而赞赏感叹,因为他们全都无法把握,对于这样两个人的结合,该是一个隐匿的灾难还是一个绯红的太阳。那男子,是戏班里的当家花旦,眼神妩媚,骨子里流淌的是水一般的柔软。而女子性情就如她染缸中的彩色布匹一样,变幻多端,精神分裂,无人能够洞察。他们是时代中两个苍凉的手势,以一种不合常人的身份出现,又因一种不合常理的机缘相遇,也许相遇的目的,不过是为了一同看一回太阳的升起。

  秦汉的戏曲就此荒废了很久。每日正午,他都会顶着烈日去西夏的染坊。他戒掉了黑色的鸦片,却开始吸食另一种白色的粉末。这是西夏给他的,他以为是药,是那种可以忘掉前世今生的药。

  秦汉看着西夏在染坊中劳作,她站在高架凳上,手指的变换间便有布匹一点点地被染上了繁复的色彩。西夏的身体和染缸相比,显得渺小可怜。很多次秦汉都恍惚地以为,那口巨大的染缸将会把她完全淹溺。

  秦汉曾经对宋玉谈起他这样的一种感受。宋玉问他,你难道不知道吗?西夏的第一个男人流干鲜血死在了那口红色的染缸中。因为颜色太相近,直到尸体腐烂后才被发现。你爱西夏,我已不再干涉,但是你得远离那口缸,远离。

  第一个男人?你知道些什么?为什么关于西夏的事情所有人都比我知道得多?

  我什么也不知道了。我没有瞒过你,我所知道的已经全部告诉你了。

  你爱过西夏吗?

  我没有。你应当清楚,这种女子进入不了我的眼目。

  那你爱谁?

  你还用问我吗?你自己心里不明白吗?我爱那个在舞榭歌台上唱花旦的男子,爱那个性灵与我相通,灵魂与我相融的柔弱如水的男子。

  听了宋玉的这话,秦汉愣住,泪水呆呆地往下掉,像他的面庞一般空洞。他突然愤怒,对着宋玉大吼起来,你骗人!你要害我!你明明知道我不能再掉进师傅与慕中阳的那个轮回中了,你仍要来害我!我恨你,恨透了你!说完这话,秦汉猛然蹲下,与山岗上一片罂粟剧烈地厮打:宋玉,远离我,我只有西夏,你不要和我来抢西夏,也不要和西夏来抢我!我要你远离我,再不要在我的视野里出现!

  宋玉站在原地,一声不响地望着秦汉,他心里暗暗地说,我从未奢望让你与西夏分开而同我在一起。我只是希望某天你受伤的时候,我能够有能力递上一条止血的手帕。怎么连这样一个低微的请求,你都不允许呢?

  秦汉在那一日带着满面的怒色去找西夏,他并不打算同她对质一些什么。他只是想去见见她,却又无法止住心底黯然滋长的强烈感情。

  西夏在染坊中配着染料,面容是一惯的那种凝痴。她穿着秦汉第一次见她时的那件桃红色上衣,面色绯红,染缸里的水在火焰上沸腾地煮着。

  秦汉一下子看到了那口红色染缸,鲜红色的液体在里面剧烈地翻涌。他想起西夏的第一个男人,就在这样的液体中纠缠挣扎,最终被其煮沸,与其融为一体。秦汉的身体中突然涌起了一丝奇异的感觉。他仿佛一下子看到自己的前世今生,他觉得这就是他的归路,他与那个素未某面的陌生男子将最终殊途同归。

  秦汉最终没有忍心问西夏关于过去的事情。他看着面前的这个女子像诱惑的花蝴蝶一样,在花朵与布匹间绚烂地舞蹈,他明明知道她的孤独却无法将她拯救。他觉得他不能够力挽狂澜;他觉得他没有回天之力;他知道一切已经覆水难收。他没有退路,只能这样子爱着这个叫做西夏的女子,爱到哪一般毁灭的地步他也无从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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