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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白雪,花妖

白雪:花妖(4)

  这个没有名姓的男子最终远离,他能够给予西夏的温度,不过是过路的时候顺手递一件冬衣。西夏依旧是众人眼中的那个神情恍惚、古怪离奇的女子。她掌管着一整片山岗上的花朵,没有人知道药是毒。

  秦汉在事隔四年以后努力回想1920年的年末,在西夏脱去衣服的那美丽的一刻,他究竟在忙什么而使得他错过了这等深情而意味深长的往事?秦汉终于回忆起来了,1920年的秋天,他的师傅秦楚与药铺老板中阳决绝地分手。那一年的年末,秦楚死去。

  秦汉后悔,他真的悔,他剧烈地悔,他悔那用一件衣服将西夏裹紧把起的男子不是他。他敢保证,如果那是他秦汉,那么他给予西夏的,将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温暖。

  我的血,在她那更冷的心里,能发烫。我要成为太阳。

  秦汉想起那日在戏台之下专注仰望自己的西夏,那个明显妖艳却忧郁的女子有着出离人世的神情。她以一个精神分裂者的身份突兀地出现在了小镇南绝岭;她独自守望一个繁华似宫殿的染坊;她第一次带来了那种与灾难谐音的花朵。她的,她的,这些属于女子西夏的事物,均以奇怪的姿态呈现在了二十岁的秦汉的脑海中。秦汉在上妆的时候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说:做一个像西夏这样的女子,对任何人来说都将是这样残忍的一件事情。

  做女子不能如西夏,正如做男子不能如秦汉。这一点秦汉很早就认识到了。

  那一日就在吸鸦片的瞬间,周围的很多男子都在吵闹,秦汉压低了声音轻轻地问了一句:要是想让西夏流泪,你们说我该用什么办法?

  一刹那,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默默地望向秦汉,这眼神倦怠而又同情。

  有人说,砸了西夏的染坊,她必然哭泣。

  也有人说,西夏天天都在那片花地上睡觉,毁了她的花朵,她一定会悲痛的。

  最后开口的,是宋家面容白皙的三少爷宋玉,他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烟袋,淡淡地说,你去吻她,你让她感到爱情,再感到绝望,她的泪水会为你泛滥的。

  秦汉一下子仰起脸,面色庄重地问,如果我吻了她,她仍旧不会哭泣呢?

  宋玉磕灭了手中的烟,鄙夷地一笑,道了一句,那说明你不是男人,或者她不是女子。然后宋玉站起身,抱紧他削瘦的双肩,像一条失去了重量的黑鱼,轻灵灵地远走。他的长衣长衫在空中苍凉地摇曳不定。

  秦汉立在原地,痴痴地重复道,你们知道,我是,她也是。我是,她也是。

  人群中爆发出了空洞而幸灾乐祸的哄笑。在这样的一种笑声中,秦汉暗暗地发誓,如果不能够叫她流泪,那么就守护她不让她再哭泣,这将是一件同样艰难而伟大的事业。

  事业,秦汉打算就此为西夏成就一项事业,一项他从来没有沾染过的事业。

  宋家是小镇中唯一挂龙旗的家族,本来是汉人,早年老辈人随清军打仗,被满清封了镶黄旗。清帝退了以后,为了表示不忘祖恩,仍按照旧式的规矩起居生活,穿着打扮,俨然构造了湘西小镇中一个依旧奢华富丽的清室世家。

  宋家的人丁一向繁冗,宋玉这一辈中,五个儿子与两个小女儿,个个出类拔萃,神采飞扬,却又分明洋溢着某种怪异的不可言传的气息。宋玉是唯一面容白皙,削瘦不堪的宋姓男子,通诗词格律,长歌赋琴谱,容貌中有孩子一般的天真。常低着头一声不响地走路,偶尔会对陌生人露出邪气的笑容。

  早些年宋玉就与秦汉熟识。一个是品牌不正的满清遗腹子,一个是唱花旦扮女子的男子,灵魂中有了那样一点点惺惺相惜的通透,交流起来多用眼神,流曳的几瞥便已心知肚明。宋玉总是默默地帮助着秦汉,提示着秦汉,他的鄙夷的眼神、嘲讽的话语,不过是始终为了把秦汉隔绝在某一个灾难之外。也许宋玉长久从未习惯的,便是用这样一种将人情冷淡的方法。宋玉的血凉,比玉凉。

  秦汉在为宋家老爷子举办的庆寿戏结束的时候,最后一个离开宋家。他与那个有着郁郁寡欢神情的三少爷宋玉并肩而走,沿着城墙投下的巨大阴影踩出了一路的落寞。

白雪:花妖(5)

  你决定如何?宋玉抬起头,凝住双眼望向秦汉,问了这样的一句。

  什么?

  我是说西夏。你不会没有打算吧。

  秦汉的身体突然向前趔趄地倾了一下。他停下脚步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只觉得她不会叫西夏,她一定不是西夏,西夏不应当是这个样子的。

  你说,那她应该叫做什么?

  她,应该叫做小妖。

  听了秦汉的这句话,白面男子宋玉一下子靠在了墙边。他咧大了嘴,笑得剧烈而萧瑟,同时面容中闪过几丝不易察觉的阴影。秦汉立在他的面前,呆呆地望着他,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宋玉突然向前迈了一步,把秦汉一把推开,他只说了一句,你好自为之吧!然后掉转过头,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决绝地越走越远。

  秦汉想他一定又去绝岭峰听云朵破碎的声音了。秦汉知道宋玉的这个习惯,一直都知道。正如宋玉很早就知晓秦汉的性情一样,当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常常会对着镜子把自己妆扮成一个柔媚的女子,一个看起来似正在悲痛伤情的绝色女子。

  宋玉离开后,秦汉一个人沿着这个潮湿的湘西小镇懒散地行走。在这个清离的黄昏,他的心底突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感情开始无以复加地膨胀。他感觉他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深切地思念某个人。他竟然预感到了离别,一种从未发生却注定分开的离别。阵痛以巨大的阴云状的姿态在瞬间袭击了秦汉,六岁时父母被意外杀害,十六岁时看着师傅因爱欲而被折磨死,这些将他的命运带进一个奇幻的轮回的人群都不曾给他如此痛的一种感觉。

  秦汉在心底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小妖!西夏!

  奇迹就真的在秦汉无限期待的这一刻轰然降临了。秦汉恍惚闻见了一股弥散进奇异薰香的花朵气味,他猛然抬起头,竟看见那个身着桃红色蜡染衣裙的女子西夏自他面前奔驰而过。西夏的奔跑姿态是一幅流动得疾速的画面,但秦汉肯定他看得无比清晰。那桃红色的丰硕的摇曳的身体,那在风中美艳却绝望的一张面庞,除了西夏这甘甜而辛辣的女子外,还能再有谁呢?

  秦汉随着这一闪而过的桃红色奔跑起来,他目光坚定地跟着这股腥甜的薰香。他告诉自己,西夏,西夏,我要抓住她!

  混血女子西夏在这一刻猛然停下,她回过头去,眼神中的那一派凛冽令秦汉大惊。她长发散乱,鞋子跑丢了一只,面色痴痴地直望向秦汉。月光倾泻到了她的脸上,便瞬间反射出了苍白的毁灭的光芒。更重要的是,秦汉亲眼看见了,此时的西夏正毫不设防地坦露着上体,她像一樽玉雕的圣女。

  秦汉走近西夏,把她的蜡染衣服为她重新套上,并脱下自己的衣服将西夏裹紧。他抱着她,顺着那被她种满无数罂粟的山岗,走向她的染房,她的浸染灵魂、涂抹爱情的染房。

  一刹那,秦汉的面庞与西夏的面庞贴得如此之近。秦汉抱着这个没有重量的女子,他竟觉得已有前世今生这般长久。他看着她,她眼神惊慌,嘴唇颤抖。他低吟道,西夏,不怕。西夏,不要怕,我是那个注定作为你的太阳的男子。

  西夏的长指甲深深嵌入秦汉的皮肤中,正如她的疼痛已深深根植于秦汉的血骨中。她依旧面容呆滞,脸上的表情凝成了一个灾难的符号。她突然开始在秦汉的怀中挣扎,她捶打着秦汉;用她的双手去挖他;用她的牙齿去咬他,喊道,痴人,痴人,远离我!我已许配给了罂粟,许配给了染池!

  秦汉的脸在瞬间变得血肉模糊,他用双手去护他的眼睛。西夏一下子掉了下来,重重地摔在了南绝岭这片神奇的漠土之上。西夏的衣裙再次凌乱,神情再次破碎。她迅速爬起来,提起长裙,甩掉另一只鞋,就如最初那般向着远方激越地奔跑,一下子撕破了整片夜的寂寥。

  在很久很久之后,她的残留在星空之中的诅咒才一点点地传入秦汉的耳中--世间碰我魂魄之男子必遭横祸,世间伤我性灵之男子必得死亡。远离我,远离我。

  秦汉站在原地,吐尽嘴里的血水,恨恨地道了一句:婊子!我的灵魂甘愿被你毁,只是我的这张脸,是我的命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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