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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我和糖果子弹合不来(下)

糖果子弹

我搔搔头,真是莫名其妙。不对,等一下!那个……

「你爸爸就是刚才那个?」

「…………」

「海野雅爱?」

「……唔、嗯。」

藻屑勉强承认了。

顿时陷入一片沉默。犹豫了一阵子后,藻屑一副要向我托出相当重要事情似的,将毫无血色的嘴唇靠近我耳朵,小声说道:

「我最爱我爸爸了!」

「欸!」

「……欸,是什么意思?」

「没有,只是不自觉的……」

「爱,真是让人绝望啊。」

藻屑自言自语些莫名其妙的话。

微暖的夏末和风徐徐吹过。

我感到有股视线从超市收银台那边穿过玻璃传过来,伸长脖子一看,是我妈妈一边打着收银机,一边看向这里。她脸上的表情正对我说着:你在那个地方做什么啊?不是很热吗?啊,那个女孩子是谁?长得真是漂亮。对了,她就是海野雅爱的女儿吧?妈妈也想看清楚一点……啊。真是的!现在客人正多,我没办法离开,带她过来让我看看嘛!不行吗?你这孩子真小气呐……

她脸上的表情差不多就是这么说的。藻屑注意到我的视线也跟着抬起头,看到挤着奇怪表情的我妈,她哈哈大笑了起来,对照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

「好像喔!」

「…………」

「山田渚的妈妈?」

「……唔、嗯。」

「很平常的妈妈呢!」

她一脸羡慕的说着。这句话不晓得为什么让我觉得,难道海野藻屑的妈妈不是普通的妈妈吗?

「你妈妈呢?」

「……在东京。」

「哦?」

「她的演艺事业已经开始走下坡了,现在只出现在一些小成本制作的电影中。」

「是喔……」

「还有,前阵子在周二悬疑剧场里面,饰演第二个被杀死的人。」

这样算走下坡吗?和谈到那位怪异父亲时完全不同,藻屑浮现极度憎恶的表情。

「烂女人。」

「为什么?」

「因为演艺事业走下坡啦。都已经死棋了,再加上上了年纪,也不再是美女了。满脸皱纹像是要裂开似的前美女,还抛弃了丈夫。」

「为什么抛弃丈夫?」

「她说他的脑袋有问题。」

「……嗯。」

「我和妈妈的竞争最后是我赢了,所以爸爸才会跟我在一起。只要有我在,就不需要那女人了!」

又起风了。

这阵暖热的微风吹动藻屑的连身洋装。从飘动的裙摆底下,又露出了青白色的细腿。腿上依然有着几经殴打的痕迹;紫色、绿色、暗粉色,到处散布着。

注意到我在看她的腿,藻屑又说了次:「……去死!」

我只用鼻子不屑的哼笑了声,没有回话。

当我一站起身,藻屑也跟着缓缓站了起来。

「超市没卖柴刀啦!要买柴刀的话,去卖农业用具或木柴的店里买。」

「像手创馆之类的地方吗?」

「手创馆是什么?」

「嗯……就是很大家的杂货店。」

我告诉她要去哪家店买柴刀,明明就在藻屑回家的路上,但藻屑却不断说着不知道、不知道。没办法,我只好先带藻屑去那家店,再回头来买番茄、鸡肉和酱油。

在宽阔的店里来回寻找,穿过油漆、木材、水管后,我们终于找到柴刀了。有各式各样的尺寸,但藻屑却毫不犹豫的买了最大支的柴刀。令人意外的高价,藻屑在收银台前很自然的掏出信用卡。

上面用片假名写着父亲名字的金色信用卡,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金卡呢。喔……自然而然买下高价商品的藻屑将柴刀背在背上,跨出漂亮但看起来很难走的高跟凉鞋,摇摇晃晃的蹒跚前进。

步出店外,向着有如染上稻穗般金黄的田间小路走去。

耀眼的日光十分眩目。

蜷山看来比平常还巨大;太阳依然闪耀着强烈的光芒;绿油油的茂盛稻穗被时而扬起的暖风吹倒而更显浓绿,看来就像是被隐形的巨人踩过般,不时变换着深浅。

藻屑举起一只手,擦去青白额头上渗出的汗水:

「山田渚的爸爸呢?」

我瞬间欲言又止,然后小小声的说:

「……过世了。」

藻屑不解的偏着头:哦?于是我继续说:

「就在十年前过世了。而爸爸的保险金也在三个月前被哥哥挥霍一空了。所以我决定不上高中,要去工作。」

「十年前……?」

藻屑摇摇晃晃的边走边回道:

「巨大的暴风雨正好也是十年前呢。」

「……就是死于那场暴风雨。」

「怎么回事?」

「因为他是渔夫,而他又正好在船上。本地有很多人都是从水产学校毕业去当渔夫的,我父亲也是其中一个。气象预报明明说是晴天,云图上没有的暴风雨却突然来袭。许多渔船因此翻覆。我父亲就这样过世了。」

「他叫什么名字?」

「山田英次……你问这个干嘛?」

「啊啊,我知道他。」

藻屑冷冷的说。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不希望家人的事情,变成藻屑说谎的题材——也就是友彦所谓的「糖果子弹」。那会让我心痛、让我愤怒。然而,藻屑却简简单单就打破禁忌,以一派悠闲的口吻:

「我在海底遇过那个人喔,他看起来很幸福的样子。身边有金银财宝还有美人鱼陪伴,把地面上的一切都忘了,开心地享受着。所有死在海上的渔夫都一样,他们很幸福喔。真是太好了,对吧!」

我不发一语。

藻屑平常总是走在我的左侧,这时刚好有卸货卡车开来这条没有人行道的柏油路,于是我闪到路边对藻屑大叫:

「闭嘴。」

「他们总是开心的喝着酒、跳着舞哦!即使死掉了也不觉得难过,所以山田渚也要打起精神来。再说……」

「闭上你的嘴!」

「人鱼很善良,海底生活也很愉快,而且……」

藻屑明明听到我的制止了,却全然无视,还非常拼命的快速说下去。

终于来到了分岔路口,藻屑没注意到我的不满,还微笑着:

「柴刀,谢谢你了。山田渚。」

「…………」

「明天见。」

藻屑用力挥挥手,脚步蹒跚的离去了。

我痛苦的目送着藻屑离去的背影。

布满裂痕的柏油路向前延伸直到远处,左右两旁摇曳着鲜绿色的稻穗。放眼可以望见远处朦胧的蜷山,行人稀少也没有车子通过,仿佛这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藻屑走在一点也不合适她的乡间小路上,摇摇晃晃但看来很开心的走着。

是风向的关系吧,潮水的味道隐约从大海那里飘送而来。我就这么伫立在原地,一直目送着藻屑的背影。

——这时的我当然还不晓得。

我正看着的背影,这个在我眼前离去的可怜女孩,她身上背着的巨大柴刀,将会肢解她自己的尸体。

接着,到了隔天的星期天。我在约好的下午一点来到公车站时,只有花名岛无事可做的坐在长椅上。我和花名岛偶尔说几句话,等待藻屑的到来。

藻屑她迟迟不出现。

超过约定时间二十分钟后,藻屑才闲晃似地漫步走来。咕噜咕噜喝着矿泉水边向我挥手,花名岛很明显的松了口气。藻屑一副对花名岛一点兴趣也没有的样子,径自看着我笑着说:「山田渚在耶!」

正好这时开往镇上的公车来了。其实走路或骑脚踏车去都可以,但花名岛今天的计划是搭公车去。在他的约会行程中,似乎看不到走路或骑脚踏车的场面。我们一行人搭上那部由从中国山脉的深山里驶出、终点在电车车站前的破烂公车,每人依序各取一张段次牌。

公车开动后,窗外辽阔的蜷山逐渐远去,向着前方宽广的大海愈来愈近。

我们坐在最后一整排的座位上;藻屑在正中间、左边是花名岛、右边是我。

藻屑一直盯着印有数字的段次牌,她好奇地将段次牌直、横、正、反的翻来转去。花名岛则是紧张得要命,和平常坐在我隔壁的那个花名岛不同,这副笨拙的姿态不禁让我叹息,平常的样子还比较容易赢得好印象吧,你太紧张了啦!虽然与我无关,但我还是忍不住开始扣起分来。

因为藻屑太在意那张段次牌,于是花名岛片开口问道:「怎么了?」藻屑却无视花名岛而转向我:

「这是干嘛的?」

「……干嘛的?段次牌啊。」

「坐公车要段次牌?」

真的无法沟通……

我和花名岛根据藻屑提出的各种问题,千辛万苦的整理出以下结论:藻屑所知道的公车——虽然她本人说是日本海海底的浪潮公车,但我想应该是东京的公车吧——不论坐到哪里费用都一样,只要上车时付钱就可以了。哦~!我们两人感到十分佩服,这就是文化冲击吧!花名岛说:

「那一定是因为,公车不是从山里开出来的关系吧。」

「……有可能。」

这个城镇的公车,都是从中国山脉近山顶之处、人烟稀少的村子出发。所以在起点上车的客人就会搭乘很长的路程,如果城中才上车的客人付同样金额的确不公平,所以公车票价才会有二百圆到一千五百圆的差别。我们在城中上车,票价大约三百圆左右吧。那个印有数字的段次牌,就是为了证明乘客在哪里上车的,段次牌和零钱则在下车时交给司机。我们已经到车站前电影院附近了,下车吧!

我和花名岛站起身走向公车前门,然后藻屑也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拖着脚跟上我们。锵啷锵啷的投进零钱后下车。我们两人一回头,看到藻屑好像正拿出什么东西给司机先生看。

似乎是学生证之类的东西。不知为何,司机先生在一瞬间屏住呼吸,接着点点头。藻屑付了钱正要走下公车时,那位中年司机一直盯着藻屑摇晃肩膀走下阶梯的背影。接着,他注意到楞楞等待的我们,不明就里的生气道:

「你们是她的朋友吧!帮帮她呀!」

帮……帮什么?

我和花名岛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两人都一脸不解的样子。司机先生气得丢下:「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的!」这一句话,便粗暴的关上车门驶离公车站了。

我和花名岛张着嘴、一脸呆然地目送公车离去,只有藻屑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的!」

她一个人学着司机先生的语气,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是因为老年人比较多的关系吧,电影院里空荡荡的。目前放映的两部电影,一部是火药过剩的好莱坞动作新片,另一部是法国制作的黑白悬疑老片。动作片才开始,藻屑就快速进入爆睡状态,真的完全睡死了。因为是花名岛请客看电影,机会难得所以我相当专心的盯着银幕。藻屑坐在我的左边,而藻屑的左边是花名岛。花名岛完全不在意藻屑睡着的反应,吃着爆米花沉迷于火药过剩的电影画面。终于,第一部电影播完了,紧接着播放的是悬疑老电影。这时换成花名岛,像是被麻醉枪击中的野兽般「呼……」的一声就失去了意识。悠悠转醒的藻屑盯着银幕「啊!」地叫了一声。

「喂,山田渚,那个彷徨的女人好漂亮喔!」

「那是珍妮•摩露(注:JeanneMoreau,法国老牌女星,代表作为楚浮执导的「夏日之恋」,于2000年获颁柏林影展「终身成就奖」)。」

「谁?」

「好像是以前的法国女演员,我哥比较清楚。」

「为什么她一脸伤脑筋的样子?」

于是我将前面的剧情概略说明一遍,想不到藻屑竟然很感兴趣「嗯,嗯嗯!」的点着头。

「……真的假的!?」

「嘘——!」

「被关在电梯里面吗?要怎么逃出去啊?」

「逃不出去了呀。」

「不觉得很笨吗?」

「哪、哪会很笨啊,那你会怎么逃出去?」

「咦——很简单啊。」

藻屑盯着银幕,同时小小声对我说:

「因为我是人鱼嘛。」

「又提这个?」

「人鱼可以变成泡沫对吧?所以,我只要变成泡泡逃出来就好啦!而且还可以从密室消失、捉弄警察,自由自在来去自如。啊哈!」

我无视笨蛋藻屑的言行,继续看我的电影。藻屑不满地鼓着脸,三不五时戳戳我。

「……你很吵欸!」

「你不相信吗?」

「当然呀!不论什么人,都没有办法从密室消失的!」

「是吗?」

「我哥说的。」

「嗯,山田渚的哥哥说的没错,但是,那仅限人类吧。」

藻屑自信满满的不断说着。

走出电影院后,刚才一直熟睡的花名岛说:「啊——真好看!」这是对第一部电影的感想,至于第二部则是:「真好睡!」接着,他开始说明后续的约会行程:先去咖啡厅喝茶,然后再走去海边晃晃。不过,我和藻屑正为了能不能从密室消失的问题而大吵特吵;其实冷静下来就会发现,这真是个蠢问题。

「可以消失!」

「不可能!」

「绝对可以!」

花名岛以被打败的表情搔搔头:

「我觉得,怎样都可以啦……」

藻屑开始自顾自地向前走、挥动着两手、咕噜咕噜不断喝着水,然后继续以激烈的语气说道:

「我就做得到!因为我可以变成泡泡,因为……」

「那就做给我看啊!」

「好……好啊。」

藻屑在一瞬间退缩了。

然后立刻重新振作。

「那下个礼拜……」

「现在!今天!马上!」

「咦~?」

「不是可以吗?」

我故意向藻屑挑衅着。藻屑瘪起嘴,最后总算点了头:

「……当然可以!」

她带着我和花名岛开始走了起来。

沿着搭公车来的那条路慢慢走回家,三个人都不发一语。偶尔会有卸货卡车摇摇晃晃地开过我们身边,混了稻草的牛粪落在地上被卡车压过,在柏油路上变成薄薄一片。夏天的烈日让人头晕目眩。当我们来到高级的独栋住宅区附近时,有几部看起来很贵的汽车开过。

——我们终于来到位在住宅区一角的白色大房子前。那是由四角形的白色石头所建造而成的房子,该说是现代风吗?总之,是很煞风景的一栋房子。窗户全都很小,又位在很高的位置上,房子前面则种着低矮的树篱笆,上面还开着鲜艳的花朵。

「这是哪里?」

「我家。」

花名岛发出低低的一声:「咦!」

「也就是说,这是海野雅爱的家?哦~~」

「我要从这个房子里消失。」

「怎么做?」

「变成泡泡。」

我不耐烦的叹口气。我干嘛恼怒不已硬要跟她争论呢?这下子自找麻烦了吧!可是藻屑不知为何似乎很开心的样子,她看了看手表说:

「进入房子整整一分钟后,我就会变成泡沫,然后消失。那就是我的的确确是个人鱼的证据。」

「啊……」

藻屑接着拉过我的头,小声地说:

「三十分钟后,在刚才的公车站见。」

「……咦?」

「我在那边等你。」

藻屑又看了手表。接着朝玄关大门缓缓走去,一步、两步……走到玄关前,打开白色的大门。虽然已经黄昏了,但天气仍相当炎热,我们就这么沐浴在耀眼的太阳下。此时正好五点整,当我们听着远处传来的市公所钟声时,大门关上了。

我和花名岛面面相觑。

没办法,我们只好看着表。

过了一分钟。

——好像隐约听到了什么声音。

我们又互相看向对方。

「……喂,我们要怎么确认啊?」

「谁知道啊……」

我战战兢兢走近海野家的大门,谨慎的敲了敲。

没人出来应门。

花名岛一副困惑的样子说:

「这就是消失的证据吗?那家伙在骗小孩子啊?不断说自己是人鱼、人鱼的,根本就是头脑有问题吧!啊啊,可恶……」

「枉费你很喜欢她?」

「……我不知道啦!也许没特别喜欢吧。」

花名岛感到无趣的碎碎念着。

「应该说,我觉得很生气吧。」

「……现在才说这些有什么用,所以大家才会离藻屑远远的啊。」

我小心翼翼按下电铃,还是没人应门。按了几次,渐渐觉得火大了起来:

「喂,海野藻屑同学!喂——你可以出来了啦!」

我伸手一推,门竟然打开了。

花名岛的视线停在玄关中央,我也跟着看向同样的地方。

「咦……?」

我忍不住嘀咕出声。

玄关处没有任何鞋子。

我和花名岛四目相对。

「这家伙……直接把鞋子穿进去了吗?」

「这、不晓得。」

以花朵装饰的玄关宽阔到可以住人,中央晶亮的大走廊向前延伸出去。「海野!」、「喂,藻屑!」我和花名岛边喊边悄悄脱下鞋子。

「打扰了……」

走进屋里。

宽敞的厨房和客厅,还有大型液晶电视和钢琴,还有……

吧台和洋酒。

——没有半个人在。

看起来这个房子应该没有后门,能够出入的就只有那个宽阔的玄关了。所有的窗户都从内侧上了锁,也找不到地下室,花名岛甚至连屋顶上都找过了。

「她真的不见了吗?」

他一脸不可思议的呆立在原地自言自语着。

想说去浴室看看,在前往途中闻到一阵奇怪的臭味。腥臭……就像市场传来的那种独特的腐臭味。

柴刀孤零零的摆在浴缸里。

那是昨天和我一起买的大柴刀。

花名岛也走过来,盯着那把大柴刀。

「那、那是干嘛的?」

「谁知道。」

花名岛不愉快的皱起眉,走向外面。我也正打算出去时,突然注意到牢牢黏在柴刀上的红黑色东西,于是我停下脚步。

轻轻跪下来仔细盯着那个部分仔细一瞧。

「……血?」

没错,那是血。

我呆然的抬眼向上陷入沉思。

但是不论我怎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走出这栋没人在家却没上锁的白色房子。花名岛一脸不能理解的表情,而我也一副不快的表情,两人就此道别。

正准备往回家的方向走时,我突然想起藻屑所说的「等待场所」,便转往公车站走去。随风摇曳的鲜艳稻穗;灰青色的汪洋大海;无止尽延伸的班驳柏油路。稍微歪斜立着的公车牌。

藻屑——

就坐在——

那里。

我摇摇晃晃的走近她。藻屑抬起脸来,一副开心的表情:

「唷!好慢啊。」

「因为我们在找你。」

「嘿嘿!」

「……喂,你是怎么办到的?」

藻屑微笑着:

「变成泡沫呀。」

「…………」

「嘿嘿嘿!」

藻屑一个人开心的笑着。她的黑发随着微风吹拂而飘动摇晃,大大的眼睛直直看着我,一脸天真的说:

「小平头回去了吗?」

「嗯,一脸奇怪的表情。」

「那,我们两个人去玩吧!」

「……才不要,我要回家了。再说,今天的目的——藻屑与花名岛的约会也已经达到了。」

藻屑一脸失望的表情,明显到让人惊讶。

「为什么!好不容易小平头不在了耶!」

「……咦?你该不会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做出刚刚那件事吧?」

藻屑没有回答我的疑问,但是脸上有几分「被识破了」的表情。似乎是注意到我生气了,她嘟着嘴:

「因、因为……」

「这样,他不是太可怜了吗?」

「可是我说要和山田渚一起,他也说没关系呀!小平头他自己也知道呀!而且我觉得,我没有义务要满足小平头。」

藻屑突然开始理所当然的说着莫名其妙的藉口,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而苦恼地抱着头。可是,我对藻屑的反感却打从心底沸腾了起来,无法阻止。我愤怒的叫道:

「我不管了啦!你就只知道说谎!什么人鱼!什么密室……」

「才,才不是说谎呢!」

藻屑表情认真的反驳。这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于是我噤口不语。

「才没有说谎呢!大家都不相信,我也没办法啊。日本海的海底真的有人鱼,而我就是那群人鱼的公主,只是我现在来到人间而已……我真的没有说谎!全部、全部都是真的啦!」

「……你说的全是谎话!够了,别再说了!」

「不是!刚才我也真的变成泡泡消失了呀!进入家里后整整一分钟,因为变成泡泡需要一分钟的时间,我就是那样消失的啊!我说的是真的啦!」

「全部都是谎言!海野藻屑是最烂的大骗子!」

「我不是——!」

滴滴答答的,藻屑的眼睛开始流下眼泪,嘴角也开始流出不知是矿泉水还是口水的液体。

「为什么你不能了解呢?我没有撒谎,全部都是真的!」

「昨天藻屑不也说了莫名其妙的话?说什么买柴刀是为了……」

说到柴刀,藻屑的脸上一惊。

「说是你爸爸要用来分尸。为什么要说那种骇人听闻的谎话?真像个白痴!你就那么想受到注目吗?你的确达到目的了!得到众人注目,兴高采烈的被大家当作笨蛋!」

「我、我、我我我我我……」

藻屑开始呻吟了起来:

「我、我没有撒谎!呜……」

她流着眼泪说道:

「我、我没有撒谎!」

「那么,被分尸的尸体在哪里?如果你说的是实话,那不就变成杀人事件了吗?你爸爸会被逮捕吧?还是说,其实杀人的不是你爸爸,是身为女儿的你?你爸爸只是帮你收拾尸体而已?还是……」

我又为了这种不值得的事生气了。这一点也不像我,根本就不像是我会做的事。今天一整天没有一秒是用在收集实弹上,我被抓进满是砂糖、莫名其妙的藻屑世界里,简直快要崩溃了!我真的很生气,只顾着证明藻屑所想出的谎言不可能成立!

「……然后,对了,我记得你家有养狗吧?大型犬是吗?还是说被杀的不是人类而是那只大狗?杀狗的话就不是刑事案件了。也许会因为虐待动物被逮捕也不一定,但比起杀人的刑责也就没什么大不了了。没错吧?被分尸的是狗吧?然后……」

「没错。」

藻屑一脸难受的说。

我停下滔滔不绝的讽刺。

「……什么?」

「你说对了,是狗。」

藻屑指了指蜷山。一阵风扬起,吹动我们的裙摆。

「爸爸杀了他最疼爱的波奇。」

「……为什么?」

「呃,因为爸爸拿水泥砖打它。」

「…………」

「原本以为它那么大只应该不会有事,没想到它却摇摇晃晃的倒下死掉了。爸爸因此还嚎啕大哭,为它在山里建了座坟墓。但是,因为整只狗太难搬运了,所以才会去买柴刀,把它分成四块。昨天晚上,已经把它运到蜷山去了。爸爸还为波奇写了信,上面写着:『永别了,波奇。』所以……」

一开始听来像是照本宣科的发言,后来却愈讲愈起劲,愈来愈像一回事。渐渐的,藻屑开始挥舞着双手讲个不停。我听够了!我抛下她迈步向前,得回家做晚餐才行了。

藻屑跑着追了上来。沙—沙—沙——拖着脚的不吉利足音渐渐靠近。

「我说的是真的,山田渚!」

我停下脚步。

「……真的?」

「嗯!」

「绝对是真的?」

「嗯!」

「你发誓,如果你所说的是骗人的,就永远不再骗人?」

「唔……」

藻屑迟疑了。

「……唔,嗯!」

「那我们走。」

我利落的转过身往蜷山方向走去,藻屑慌慌张张的晃着手:

「去哪里?」

「蜷山,波奇的墓。」

「山、山田渚……」

「你没撒谎不是吗?」

我强势的说完,就硬拉着激烈反对的藻屑走向蜷山的健行步道。一直吸着鼻子的藻屑,一转进山里便开始哭了起来。

「我不要!」

「为什么?那不是你疼爱的狗吗?」

「我不想看啦!」

「我也不想看啊……如果真的有的话。」

我现在也和那天拉着藻屑上蜷山时一样,正往山里去。

十月四日的清晨——

我想起了边哭边跟着我的海野藻屑,她不断流泪的样子。

我当时为什么那么生气呢?因为觉得从头到尾始终不记得名字,而叫做小平头的花名岛很可怜;因为边哭边跟着我的藻屑对我说:「我懂了,你喜欢小平头,我猜对了吧,山田渚!」让我感到莫名的愤怒。另外,海野家那栋雪白而豪华的屋子也突然浮现脑中,总之就是非常生气。不具任何实弹的藻屑的样子,还有被她耍着玩的我,这一切都让我感到愤怒。于是我强行拉着藻屑往蜷山走去……

「——小渚?」

现在走在我身边的人注意到我惨白的脸色,因而出声叫我。

在朦胧的朝雾中,那个人的身影若隐若现。白色的雾气宛如纤细的面纱,反覆将我们包围、松开、包围、又松开。

「小渚,你没事吧?」

对方轻声细语的问着。总之我点点头回应:

「……唔、嗯。」

「要休息吗?」

「不用,我没事。」

我摇摇头。

「……而且,我真的很在意,只想赶快确认。」

「我明白了。我们走吧。」

十月四日的早上——

我现在,再度踏上蜷山。

「喂,山田渚的哥哥是怎样的男人啊?喂!」

开始登上蜷山没多久,我们因湿滑的青苔而跌倒、因蜘蛛网而尖叫,然后这令人无法捉摸的新朋友海野藻屑,当她精神恢复得差不多,安静了一阵子之后,开始想要随便聊点什么。我明明不开心的沉默着,藻屑却不以为意的提出问题,然后不断重复自己的问题,或是按照自己的想象任意说个不停。

「喂、喂、喂……」

「烦死了!」

山路上长满青苔,脚边丛生着羊齿类植物和不知名的杂草,头上布满树枝和蜘蛛网,真是寸步难行。还好我脚上穿的是运动鞋,但藻屑纤细的脚上穿的却是成熟女人才穿的美丽高跟凉鞋,所以她不断打滑,发出要摔倒的惨叫声。即使如此,她仍旧不断地想跟我聊些什么。

看来藻屑似乎很害怕寂静。她接连不断地大口吞着水,接着像淋浴般喝着矿泉水,然后——

「喂!他是怎样的哥哥啊?跟你像吗?」

蜷山静得令人毛骨悚然,仿佛除了我们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生物了。藻屑尖锐的叫声传得可真远啊。实在拗不过她,我只好不高兴的开口:

「他以前是个优等生,帅气又爽朗。现在嘛,嗯……是妖魔。」

「妖魔?」

「对,我家里是妖魔森林,而我就是森林的管理人。」

烦躁地说着这一切的我,想起了哥哥的事——那美丽的妖魔,友彦。根据我的儿时记忆,友彦小时候原本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少年罢了。聪明伶俐、常常抱着书看,偶尔有点怪而已。然而所谓的怪,也不过就是爬上不该爬的树,结果不出所料的跌下来骨折;或是去河里游泳,结果溺水;或是作些女孩子难以理解,但对男孩子而言确实家常便饭的鲁莽蠢事。只是这种程度罢了。

哥哥突然在三年前放弃了他的人生,躲进狭窄的房间里思考一切、微笑着、摄取最低限度的必要食物……

哥哥他成了旁观者。

看着所有的现象——

我隐约认为,他现在的立场就是所谓「神的视点」吧。站在云端上,旁观人类的所作所为,不管是谁濒临死亡或者祈求希冀什么,都仅是「哼哼——」看着一切的伟大的神祗。友彦就类似那种生物,因此……

我的哥哥,早就不存在了。

在我们还很小的时候,友彦曾在夏季祭典的会场中来回找寻迷路的我。当时友彦才刚进国中,而我还是个幼童。「小渚!」我在迷路儿童中心哭着时,友彦像个正义使者般出现,以刚变声的低哑声音呼唤我。「啊!在这里吗?太好了!」他瘫软的坐下。迷路儿童中心的大人们给哥哥果汁还不断安慰他,然而,哥哥却认为和妹妹走失是自己的责任,当晚始终因为自责而心情低落。

那时期的友彦偶尔会很恐怖;当我擅自碰他的电动玩具,或是一个人吃掉点心时,他真的会很生气。有故意恶作剧的时候,但也有相当温柔的时候。

现在的友彦,哪个都不是。我隐约觉得,哥哥已经不会再为我奔走、呼喊了。没有父亲也没有了哥哥,现在的我当然没有男朋友。当我一想到,或许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肯为我奔走的男人时,一股绝望感就涌上心头。

「……啊,对了。」

「嗯?」

我突然有个问题,无论如何都想问身旁的藻屑,于是转头看向她。藻屑擦着额头上冒出来的汗水:

「好热、好累、我们回去啦!」

「不行,我问你……」

我想起昨晚和变成神的哥哥那番不得了的对话。友彦用一贯的优雅笑容对我说:「你听过猜对反而糟糕的谜题吗?」这是在我们简短的晚餐会话时间里所发生的事——

「听好喽,小渚,千万别猜对喔!」

「为、为什么?」

「能答出这个问题的,历史上仅有五个人而已。」

友彦他拼命威胁,在困扰的我面前开心似地甩着一头长发,然后开口说:

「一个有妻子和小孩的男人,因为一场无聊的事故死了。葬礼上,男人的同事也到场了。同事和妻子不知为何却在此时产生好感。嗯,就是所谓的相互吸引吧。但是当天晚上,男人所遗留下来的孩子却被杀了,犯人就是妻子,她突然杀了自己的孩子。那么,究竟是为什么呢?」

「为、为什么……」

谁知道啊!我呆楞的眨着眼。友彦似乎很满意的点点头:

「别发呆呀,吾妹。」

「嗯,我在想啦。」

「想不出来吗?」

「……真是抱歉呐!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太好了,小渚!你的精神是正常的。」

「啥?」

友彦开心地微笑着:

「这个问题据说是使用于检测异常罪犯的精神状态。在一般的青少年当中,几乎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回答不出来,而历史上能够回答出来的人,目前仅只有五位,就是……」

友彦把近十年间发生的著名杀人时间的犯人,也就是那五名孩子的名字一一说出来。我楞楞地看着他!

「答对就糟糕的谜题到此结束,看来吾妹很正常。就这样喽,小渚。」

他留下呆然的我,关上房间的拉门。

——我想起这件事,便问着走在我身边的藻屑同样的谜题。藻屑喝着矿泉水,嗯嗯嗯地点着头,然后问我:

「……为什么?」

「这个嘛……」

「为什么小孩子死掉了?咦,妻子杀的?……我不知道。咦咦……为什么?」

我思考了一整晚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于是今天早上做好早餐送进友彦房间时,已经问过睡眼惺忪的友彦了。可是现在不想那么好心,因此故意不告诉藻屑:

「答案只有一句话。」

「咦~~——几个字?几个字?」

「这个嘛……一、二、三……四个字。」

「唔——英文吗?还是中文?」

「不论哪一个数起来都是四个字。不知道答案吗?」

「……不知道啦!」

藻屑鼓着脸颊小声说道。

这样一来就能够证明藻屑也只是个普通的孩子,发现到这点的我稍微松了口气。不过,也有一点点失望。什么嘛,原来她不过就是个有点爱说谎的孩子罢了!想到这里,不知为何有几分扫兴。

藻屑一定比她的外表看来还要普通,她只是个想要引人注意的孩子而已。现在也是,为了吓唬我而撒的谎话已经快要接不下去了,因此正在伤脑筋。不论走向山上的哪个角落,被肢解的狗尸体都不可能存在,所以藻屑现在一定在思考着该如何敷衍过去。

山坡愈来愈陡,我的呼吸开始有些急促了起来。

走了一阵子之后,突然间视野大开,我们来到了树木较稀疏、摆了张倾斜老旧木头长凳的地方。遥远山脚下的街道;无边无际延伸的黯淡日本海。藻屑低声发出「哦——」的声音。稍微高一点的大楼集中在镇上,车站则坐落在正中央。细长的商店街有着坏掉的屋顶。此外,还有长长的柏油路、田圃,和零星散布的民宅。

停泊在海边的老旧渔船,群集一处的破旧卡车。

这是个小小小小的世界,宛若古老的景观盆载。

我的胸口突然不明就里地,涌起一股揪心的情绪。总觉得让来自都会、穿着时髦高跟凉鞋的艺人女儿——海野藻屑看到这副景色,好丢脸!我莫名其妙的生气起来。

这时,伸着懒腰的藻屑低声说道:「还挺漂亮的嘛?」我想她是希望我接话吧,但是当我张开口,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句。该说是不甘心?还是安心?或者都不是?总之,心绪杂乱却什么也说不出,于是就这样又闭上了嘴巴。

藻屑没注意到我这副摸样也忘了风景的事,她反而想起刚才的谜题,嘟囔着:「还是想不出来……不过,嗯,算了吧。」然后,又继续绕着我哥哥的事情开始问问题。

虽然我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但我发觉藻屑脑中,已经具体建构出友彦的样子了。

而这点,也让我产生了难以言谕的不快感。

最主要是因为,我不希望藻屑同情我。

这家伙身为知名艺人的独生女;能够自由使用父亲的金卡;继承了与母亲相似的美貌,她应该能够开始清楚看到我这个住在乡下、贫穷、未来一片黑暗、没有父亲、可仰赖的哥哥又正巧搭上茧居风潮,如此不堪的立场了。好丢脸!我心中害怕着,那些存在于我内心的「哥哥教派」逻辑,会轻易被别人的一句话否定而崩溃粉碎。

藻屑边走边自言自语着:

「我没和他见过面所以不是很清楚。」

「…………」

「山田渚的哥哥似乎很温柔呢。小渚也是好孩子哟!这么为家人着想,和哥哥的感情好像也很好。他一定是位很棒的哥哥,一定是的,山田渚。」

我呆呆看着强力主张的藻屑她苍白的侧脸。藻屑现在的表情,就如同「拼死」这两字一样。她特地为了无精打采的我,竭尽全力接连对我射出感觉不错的子弹——纵使是不切实际的糖果子弹。

我虽然感到惊讶,却也注意到藻屑不可思议的古怪表面底下,被隐藏的另一项东西并接受了它,我们依然继续往前走着。

前些时候,我提起父亲死于暴风雨时,她不听我的制止,不断说着父亲在海底很幸福的生活。搞不好,这个怪女孩是为了安慰我,才会编出那番谎话。

虽然我换了一个角度去想,但藻屑的温柔却偏离原意反而带来困扰。就像现在,她笨拙的称赞着未曾谋面的哥哥,只会让我伤脑筋。但我就是无法对黏答答的糖果子弹生气,仅是默默的继续往前走。

藻屑终于渐渐沉默了。太阳渐渐西沉,我们一边擦着额上渗出的汗水,一边拨开蜘蛛网——

在兽径的深处,有一块孤零零的小广场。那是一块位在森林深处、既昏暗又潮湿的土地,大约可以盖一间小房子的空间。

那里有一个枯叶堆成的小丘。

在那上面好像堆了什么东西。

四处散布的红,混杂四处散布的黑。

那是什么?

藻屑指了指那个红红黑黑的东西,悲伤的说:

「……波奇!」

我终于看清楚了。

那是被柴刀肢解的狗尸体。

我当场跪在地上呕吐了起来。

我登上蜷山。

和那一天相同的路径。但是和那时的黄昏不同,现在是朝阳要升不升的清晨。在一片昏暗中却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我的肩膀颤抖着,加快脚步一步步往山上前进。

残余的夜露让青苔闪耀着晶莹的光芒,却害我数度几乎滑倒。

同样湿滑的杂草也不易行走。

漂亮却腐烂的落叶与刚刚盛开的小白花。

终于来到那个视野辽阔的地方,那个可以看到海洋、和小小脏脏的城镇,看尽整个老旧盆景的地方。被弃置在此的长凳倾倒着,差不多有半边都腐朽了。

海——

上升中的朝阳照耀着大海,闪烁着青白色的光芒。

这景象真美。

「你还好吧,小渚?」

听到声音。

抬起头,走在我身旁的友彦正盯着我。

我深深吸了口气。

「唔,嗯……」

面对哥哥一脸担心的表情,我点点头,继续加快脚步。

然后。

那个时候……

我想起那时候看到的东西。

慌慌张张的藻屑开始哭着对不断呕吐的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山田渚,对不起……!」她搓着我的背、紧紧抓住我的手、不知为何拿起矿泉水倒向我的后脑勺。

黑色部分是散发光泽的短毛,那是只拥有天鹅绒般美丽毛色的狗;红色部分是被柴刀砍开的地方。狗被粗鲁的分成四等份,尸块被小心翼翼的堆放在一处,最顶端则摆着狗的脑袋。

耷拉着大大的耳朵。

长长的舌头犹如另一种生物般下垂着。

上面爬满了发出嗡嗡声的大苍蝇。

开始恐慌的海野藻屑滔滔不绝的快速说道:

「因为是山田渚说要看的。那是波奇喔,到昨天为止都还活着的波奇。昨天在超市遇到山田渚之前的三十分钟左右,它都还活着。爸爸拿水泥砖打它,它好像就流出脑浆死掉了。爸爸想要搬动它,可是它实在太大只了,完全动不了。爸爸他虽然很冲动,却没什么力气。所以,我们两人才会出门去找柴刀。总不能就这样把那个喷出脑浆的生物丢在家里,对吧?」

「唔……嗯……」

「山田渚,振作点!」

我一直哭一直哭。藻屑也流着泪哭着,不断向我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唔,喂、你……」

我总算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哈啊哈啊的喘着气、窥探着藻屑的脸。她那像是要把人吸进去般的黑色大眼睛盯着我,透明的眼泪成串落下。我们就在大狗四分五裂的尸体前凝视着对方。

「你、很疼爱那只狗吗?」

藻屑不解的偏着头:

「嗯,因为从幼犬就开始养了。」

「几岁?」

「享年二岁,它还很年轻。」

藻屑低声说着,仍旧哭着却笑了起来。

我蹒跚的走近那个红红黑黑的物体。

那里摆了一张纸片,上面用很丑、但可以感觉到用心书写的字体:「永别了,波奇」那时如同小孩子的字。

我呆立在原地。

「……为什么?」

转头问向藻屑。

藻屑没有半点动作。藻屑有时会完美的扮演出「我听不到」的样子,一点反应也没有。于是我再一次出声:

「为什么?」

藻屑应该听到了,却没有回答。我转身开始往回跑,我要下山了。藻屑在后头拖着脚追上我。

「山田渚?你为什么要跑呢?喂,为什么要逃走?」

我没有回答。脑海中反复播放着海野雅爱的畅销歌曲「人鱼之骨」的第三段歌词。第三段歌词,对,就是问题最大的第三段歌词。简直像杀人分尸般的歌词。用力砍开人鱼、作成生鱼片吃掉的歌词。将这首诡异的歌曲唱成多愁善感叙事诗的,就是很久以前那个奇怪的乐团。

藻屑不知怎的,突然害怕的大叫了起来:

「不是我!不是我!」

「啥!?」

「是、是爸爸!是爸爸喔!不、不是我做、做的!不是!不是我……真的……!」

那、那个我知道啊!

我开始改用快走下山。我注意到身后的藻屑即使跌倒、滑跤,仍然拼死跟着我。

「哇啊!我陷进洞里了!」

她有时大叫,有时乱七八糟的唱着歌。

「啊,幽灵!你看,在那边!」

我当作什么都没听到,继续往前走。

渐渐地藻屑开始意志消沉,垂头丧气的跟在我身后。

日落之后气温也跟着下降了。

「山田渚,好冷喔。」

「……要穿吗?」

我从包包里拿出应付电影院超强冷气的薄毛衣,藻屑如获至宝般、小心翼翼的收下那件便宜的黑色毛衣。那件衣服一穿在藻屑身上,立刻变得有如名牌货般的好看。可能是很喜欢吧,藻屑一脸开心的说:

「喂,这件衣服可以给我吗?」

「……不行!」

「呿!」

藻屑鼓起脸颊。

接着又开始咕噜噜地喝起矿泉水。

我头一次感到:啊啊,原来海野藻屑比我还不幸啊。

为什么这么可怜呢?一直以来对她的反弹;不断认为她是有钱的幸福孩子的想法,这种家伙怎么可能了解我的心情等等,这座防波堤突然之间溃堤了。然后,我第一次有了海野藻屑是我的「朋友」这种想法。

但同时间,类似自我嫌恶的厌恶感也不断向我侵逼而来、使劲地苛责着我。体谅海野藻屑的情绪中混入了扭曲的自我意识——我不要和她做朋友!我……

当时看到的「那个」。

还有,这条我飞也似地慌忙逃下山的蜷山兽径。

一边回想当时的情况,一边继续默默的往山上走。

闪耀白色光辉的海面反射着炫目的朝阳。脚下踩者潮湿的落叶,发出令人不舒服的声音。青苔的范围逐渐扩大而密集。岩石上沾着朝露,散发出阴沉的光芒。

十月四日的清晨——

走在我身旁的友彦始终不发一语,却突然开了口:

「小渚。」

「嗯。」

「小渚听过『斯德哥尔摩症候群(注:Stockholmsyndrome,被害人对于加害人产生好感、依赖心,甚至协助加害人的心理状态)』吗?」

我摇摇头。

友彦淡然的开始说明:

「那是一种被绑架的被害者所陷入的心理状态,命名是来自于实际发生在斯德哥尔摩的事件。所谓被绑架的被害者……」

友彦突然以沉稳的声音谈起绑架的话题。

森林被朝露濡湿,在一片寂静中,微微地感到寒冷。

……我连滚带爬的往下、往下、往下,跑下蜷山。终于抵达阴暗的落日范围外。来到裂痕满布的柏油路上。我毫不理会跟在我身后、不断发出各种奇怪声音的藻屑,径自走进路旁那间像酒店又像便利商店的奇怪破店里,买了瓶果汁,又摇摇晃晃的走出店门口。藻屑也买了瓶矿泉水,咕噜咕噜像在洗澡般灌着矿泉水。在她身边,心脏砰砰跳个不停的我也打开果汁拉环,喝了一点。

总算稍微平静下来了。

我和海野藻屑谁也没开口,就这样在路旁站了好一会儿,专心补充水分。太阳已经西沉,周围开始变得一片昏暗。夏季的傍晚已经结束。蜷山一如往常的耸立,在落日的余晖下染成橘色。

我缓缓迈出脚步,必须回作晚饭了。那明明是我必须要做的实弹,但我现在却认为那是很遥远的事情。晚餐?这种时候竟然还想到晚餐?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在我视线前方,有一辆脚踏车自昏暗中接近我们。小平头、T恤和牛仔裤、穿旧的运动鞋……是花名岛。他一开始没注意到我们两人,就在擦身而过的瞬间,花名岛终于发现了。

「咦?」

他讶异地叫出声,脚踏车发出叽——地声响停下。

然后他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看我,又看看藻屑:

「你们两个到底在干什么?」

我回答不出来,只是大大喘着气地看着花名岛。花名岛先对我说:

「你不是回家了吗?」

接着盯着藻屑:

「你……为什么在这里?」

面对回答不出的我们,花名岛的脸色渐渐难看了起来。微暖的风吹动我们的头发与裙摆。花名岛终于吐出一句话:

「你们两个,太差劲了!」

「什……?」

「你们两个一起联手耍我吧?说什么变成泡沫了,开什么玩笑啊!」

我连忙解释:

「花名岛,你搞错……」

花名岛在我出声的同时用力踩下脚踏板,骑着脚踏车远去了。我想出声喊他,却没有力气,只能目送着那名因为误会而受到伤害且愤怒、坐我隔壁的男孩子离去。

藻屑笑了起来:

「糟糕,被抓到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很开心,仿佛唱歌似的自言自语着。

浑身无力的回到家,这时大门开着,宅配正好送了什么东西来。友彦从快递员手上接过那个大的要命却看来很轻的箱子,很自然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万圆钞票,一张、两张,数了三张交给快递员。友彦没有信用卡,应该说因为没有工作所以无法办信用卡,因此他总是利用可以代收货款的邮购买东西。

等同于一家三口一个月份的餐费金额,就这样换成了一个大而轻的箱子,消失在快递员的钱包里。友彦拨拨长发看向这边:「你回来啦,小……渚……」说到一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

「……我回来了。晚餐、我、现在、马上做……」

「小渚?」

友彦不知道为什么惊慌失措了起来,随手将刚刚收下的、大而轻的箱子自玄关抛向房间里去,接着粗暴地推着快递员的肩膀将他赶出门。然后将手摆在刚进家门的我的肩膀上,拨了拨头发,静静地凝视着我的脸。

玄关的大门「啪嗒」一声缓缓地关了起来。

「怎么了,小渚?」

「刚刚……今天、那个、啊……」

我话不成句。看着哥哥的脸,那条绷紧的线突然被切断了,我反复的张口、闭口、吸气、擦眼泪,然后倒向友彦纤瘦骨感的坚硬胸口。身体开始颤抖。友彦紧紧的抱住我,一直静静地维持这个姿势。

总算平静下来后,我断断续续地说起今天出门后所发生的事情。友彦依然坐在自己房里的那个老位置上,以严肃的表情点着头听我述说。不同于平常那个我行我素的哥哥、这次他没有突然打断谈话戴起耳机、没有关上拉门、没有说出:「就这样了,小渚。」只是忧心忡忡的盯着我的脸,表情认真的点着头。

我终于说完了。友彦以沉稳的声音说:

「那只狗的事情真的很恐怖呢。」

「……嗯。」

「又奇怪又恐怖的事情,小渚会受到惊吓也是理所当然的。」

「唔嗯。」

友彦摸摸我的头,默默的等我完全镇静下来。大约过了三十分钟左右,当我差不多稳定心绪、脸色也恢复之后,友彦才谨慎而温柔的开口:

「小渚。」

「嗯?」

「如果小渚觉得已经比较舒服的话。」

「怎么了?」

「我想谈谈心理误导(注:psychologicalmisdirection)。」

我擦去眼泪,看着友彦。

友彦担心的回望着我。因为不是很清楚他在说什么,于是我回问他:

「咦,什么?心理……?」

「嗯,心理误导,也就是『心理上的诡计』。」

友彦站起身,拣起刚才随手丢进房间的邮购箱子,啪擦啪擦的开始拆了起来。棒子、丝帽、像蛋的物体、还有一些看不懂的东西,一件一件自箱子里拿出来。在我惊讶的同时,友彦优雅的笑了起来。

「我本来在研究魔法,但不知不觉间也对这些东西产生了兴趣。古时候所说的魔法师,似乎就是现在的魔术师呢。两者的差别只在于以魔术展示,或是以魔法欺骗他人而已。小渚,那孩子用的就是『心理上的』哟,是魔术上常会使用的初级技巧。如果那孩子是在小渚要求她消失给你看时,才突然想到这个技巧的话,我会认为那孩子是个相当有独创性的有趣家伙。」

友彦拿起一张面纸,将它揉成一团,并且让我好好看清楚,然后轻咳了一下。接着,他双手合掌碎碎念着像是咒语的东西,最后两手分开,握紧拳头:

「你认为面纸现在哪一只手?」

「咦咦?我、我不知道啦。」

「猜猜看。」

我虽然苦恼却也只好硬着头皮瞎猜:

「嗯,这边?」

指指右手。友彦静静摊开,右手是空的。

「那,左边?」

左手摊开。

面纸也不在左手。

友彦轻轻笑着,指指我的背后,面纸落在我身后的地板上。我楞楞地看向友彦。于是他说:

「刚才我让小渚看过面纸后,不是故意咳了一下?就是那时将面纸丢到小渚背后去的。双手合掌时,手里已经没有面纸了。」

「啊,啊啊……」

友彦继续将手伸进口袋里,取出一枚五百圆硬币:

「我要用咒语的力量让它消失。」

他这么说完,又咳了一下,将硬币由右手换到左手。当他念完咒语摊开左手时,硬币消失了。我指指右手:「在这边吧?」于是友彦摊开右手让我看,右手也是空的。

「咦咦?硬币去哪里了?」

「藏在这里。」

友彦从右手衬衫袖子里拿出硬币来。

他对楞在原地的我说:

「这就是心理误导。」

「哥……对不起,我完全无法理解……」

「就是利用心理盲点的诡计,也是变魔术时常用的手法。也就是说,使用魔术技巧耍诡计的时间点,并不是在提出『我要在这里做出很厉害的表演喔!』的零点。而是在零点时,诡计早已结束了。原本应该要在两手中的其中一边,也就是零点上的面纸,事实上早已移动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应该要从左手这个零点消失的硬币,却早就移动到右手,并且在你看着左手时,藏进右手袖子里了。不过我的魔术还很拙劣,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实际挑战。」

「真的吗?哥哥很厉害呢。」

「谢谢你,小渚。」

友彦微微地笑了起来。

然后疼惜的摸着我的头。

「不被识破的秘诀呢,就是让大家的注意里集中在零点。先说明要念咒语,但真正使出诡计的时候,却是在像我刚才用咳嗽转移大家注意的那种地方,小渚的朋友就是用这种方式。」

我沉默不语。

那个时候……

海野藻屑不断反复强调:「走进家门一分钟后就会变成泡沫消失。」她不断看着手表然后走进家里,一分钟后,我们四处寻找,屋里却不见人影,除了玄关大门,其他地方都由屋内上了锁。

「那孩子走进家门时,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小渚,试着回想看看。」

这……

那时正好是傍晚五点,从某个地方传来了钟声。藻屑朝钟声方向稍微转了一下头,我和花名岛也在那短短地一瞬间看向远处的天空。接着视线回到玄关时,大门正好发出啪嗒一声。

于是我们等了一分钟。

「……原、原来如此。」

「没错,那个钟声就相当于咳嗽。那孩子一定是看着手表,一边等待着五点时钟声响起的时机。然后打开大门,听着钟声,这时你们移开了视线。她家门口确实有一排矮树围篱吧?那孩子放开大门,悄悄躲进矮树围篱里,没有人走进屋子,只有门径自关上了。事实上不是在一分钟后,比起引人集中注意力的零点之前,诡计更早就发生了。小渚,她的手法一定是这样没错。」

友彦低声笑着。

他温柔抱住再度受到打击的我,轻声的说:

「稍微释怀了吗?」

「唔,嗯……」

事实上我也不清楚。知道那只是魔术的手法后,究竟是觉得松了口气,还是觉得「什么啊,原来只是那样而已啊!」而失望呢?我真的不知道。

被耍的自己。

让我产生了莫名的焦躁。

于是我发出呻吟声,滚倒在友彦房间的地板上。友彦则开始认真的用刚买的魔术商品,从棒子里变出花朵来。

我躺倒在地上,心里想着必须去做饭、去做饭、去做饭。我猛然弹起身往厨房走去,以比平常还要快的速度哒哒哒哒哒哒……开始切起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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