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玉娘?
浅绿色襦裙的小姑娘迎着飘然而至的白衣女子,女子带来一阵山谷的新鲜冷风。
花木兰嗯。
女子看着少女闭上的双目,无声叹息。
少女名叫如玉,是三年前在山崖边捡到的,目不能视,大约因此被抛弃了。只是想不到,有谁能这么狠心抛弃襁褓中的孩子。三年后的今天,少女已然一副五六岁模样,花木兰只道她发育速度与常人有异,并未多想,日夜所思乃是尽快治好她的眼疾。
三年过去,现下只缺一味草药,便是茹雪草。此草三年一开花,花开不过半天,花木兰只得自己寻了种子来种。
高长恭默默走到如玉背后,轻摇折扇,目光从少女柔顺的发旋跳跃到女子清冷红润的两颊。
掐指一算,过几日便是茹雪草吐蕊的日子了,又该去弄些鸡血来滋养土壤。
这日日头,花木兰轻功越过一片山林时,被几个神出鬼没的黑影所截,几团黑雾身如鬼魅,又异常矫健,不过几秒便在花木兰身上划下无数血痕。
花木兰自知无力抵挡,反而有了九死一生的勇气,便朝黑雾大喊。
花木兰什么人!?
黑雾中渗透出一张人脸来,远远看着她,吐出咿咿呀呀不似人言的破碎声音,扭曲变形成一团旋涡后迅速地退散了,林中又只剩鸟儿啁啾声。
花木兰拖着身子回到住处,还未进门就倒在男人怀里。
醒来后,全身上下伤口已被包扎好,打了很稚嫩的结,一看便是如玉手笔。
同居几年,花高两人感情并未进展,更像是各过各的,最多是倒茶、烧水、洗衣、做饭等生活上的照顾。想到这里,女人不自觉地将手臂搭在额上。门吱呀一声打开,是穿着粗布衣裳的如玉。
少女轻轻走近床边,熟门熟路坐上床沿,抚上女子眉间的川字。
如玉 方才摸起来,阿爹也是这样皱着眉。阿爹他......很担心娘呢。
花木兰嗯。我没事。
如玉娘,我虽不懂得人与人之间交往,但总不会像你和阿爹这样冷清。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忍住笑意,女人抚摸少女鬓发轻笑。
花木兰嗯,我们吵了很大一架,我很生他的气。
如玉那,娘气消了,原谅阿爹了,是不是就能穿上喜袍啦?
花木兰喜袍?
记忆里似乎有一件做工极好的绸缎红衣,被花木兰随意搁在衣橱里落灰。
如玉就是成亲时穿的大红衣裳呀!
花木兰高...你爹跟你讲了什么?(揉眉)
如玉乖巧偏头,红润的脸颊被嘴角带起同样乖巧的弧度。
如玉就是描述了一下你们成亲时的样子呀,大红嫁衣和空前盛会什么的。
女子嘴角凝固,神经微微刺痛着,那对她来说,可不是一段太好的回忆,只得撇开话题。
花木兰不早了,今天还要出门采药......
少女急忙拦住正要起身的花木兰。
如玉爹爹说,今天你好好休息,他去给你买药治伤。
那几个袭击自己的黑衣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不会武功,那林子又是回家的必经之路,若遇上那伙人恐怕不妙。
花木兰拿起夕光剑,嘱托了如玉几句便强硬地出门了。
花木兰出门不久,一张人脸从空气中慢慢浮现出来,耳边有腮,相貌极美,眼神却肃杀冷清。
“它”看着毫无觉察的少女,黑雾组成的身体中有冰锥似的尖牙生长出来,却在靠近少女的一刹那静止。
少女似是感觉到什么似的回过头来,那团黑雾慢慢转化为一个成年男人身形,男人慢慢俯下头,在确认了少女身上的鲛人血统后,双膝跪地,以一种极虔诚的姿势双手托举。
少女感应到似的,双手覆上男人的,男子便慢慢站起身来,脚下生出脱离地面的薄雾。少女拉了拉那人衣襟,似乎是不愿离开。
山脚下的林子中,花木兰负伤赶路,终于在林子尽头看到了那人踪影。
那人一副市井打扮,阳光挥洒在他的额眉鬓角,没了往日锋利,更显眉眼柔和。
花木兰从树梢上跳下,拍打身上的尘土。
那人显然被她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看着花木兰从阴影中走出来慢慢抬首。
看到他平安无事,背后的篓筐里是包好的各种药材,花木兰松了口气。
花木兰现下拮据,还是不要花太多银子了。
高长恭你的伤——
花木兰我没事。
高长恭若在高家,就不会让你这般委屈。
花木兰是我自作主张,与你无关。若不是你,孤鸿山庄就完了,是你救了它。
高长恭可终究是散了。
花木兰不,它还在,分散在天下的角角落落,也会永存吾心。
回到家的那刻,两人不多时的笑声在一片寂静中戛然而止。
小木桌上有模糊字迹。
娘,阿爹,很快回来,勿忧。
等了三天后,终于在两人担忧的双眼中,出现了一抹不存在于人世间的身影。
女人面如凝脂,粉色襦裙驾云而来,飘带随风翻飞,她身边的赫然是失踪多天的如玉,面色红润许多,更令人惊喜的是,一双大眼睛如水澄明。
花木兰喜极而泣,为了这失而复得求了多年的双眼,也为她终于找到亲人而欣喜。
如玉也惊叹于花木兰的英气模样,眼角眉梢都是骄傲和欣喜。她扯扯女人衣袖,指指他俩,在女人面前十分乖顺。
如玉把他们也接去水月宫好不好?
女人有一刻疑惑,瞬间就消散掉,许是对两人很是放心,也感恩他们照顾如玉许多年,不,应改口为绯月公主了。
高长恭不必如此,只要绯月过得称心如意,在下也就安心了。
女人不容多说把二人邀入水月宫做客。
海上有仙山,蓬莱有仙岛。花木兰这辈子从未见过这样的美景,层层掩映的桃花林薄雾缭绕,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花香,一轮淡紫色明月薄纱笼罩悬在水月宫之上,而那水月宫外围皆是水面,鲛人的队伍缓缓没入水面,幻化出一条条色彩绚丽的梦幻鱼尾来,在水下粼粼闪光,日月当空,光影变幻不似现实。
花木兰便到这里吧。
花木兰停在水边。那里面,是凡人不能涉入的桃花源。
绯月一双粉蓝色大眼睛忽闪着,难过地落下泪来。
高长恭摸出一把折扇俯身蹲下,语气轻柔。
高长恭我和你娘,还有很多愿望没有实现,很多地方没有涉足。今日这把折扇赠予你,十年后拿着它再相见,如何?
绯月看了看她的阿爹和阿娘,终是含着泪点了点头。
——一年后。
高长恭生了场大病,本来根基就弱,加上数年累积大大小小的伤,终究是陷入了一种不可逆转的境地。
人一生病,时间就多了起来。高长恭在床榻上翻阅竹策,把玩折扇,有时候不知道在想什么,神色入迷。
花木兰每每想到此,都不禁叹息。十年之约,也不知他还能不能熬到那天。
这天午后,花木兰采药回家,那人正在床榻上睡着,眉头微皱。
微弱的阳光将他通体照亮,花木兰心下惶恐,怕他就这么被上天带走,明知不可能,还是握住了他微微垂下的手。
那人微微一动,脸偏到她这边,近到尽闻呼吸声。
高长恭阿兰......
没有惊惶,没有讶异,连一丝厌恶也一并消去了。
我这辈子,不会爱上任何人。
不是的,比起爱人,更不配被爱,只是没有了爱人的能力。
眼泪大颗大颗落下,花木兰却没有觉察到,握着的手渐渐收紧。
高长恭怎么哭了...
男人微微醒转,无力地抚上脸颊,替她拭去眼泪。
花木兰不碍事。
花木兰转身便走,竟是一刻也不敢多呆。
背靠在茅屋外,阖上眼皮,往日画面走马灯一样在眼前回转,无非是一曲惊鸿,猎猎红衣,还有那人嘴角白扇盖过的笑意。
往昔性子刚烈,容不得一点杂沙,别人的好都演绎成有所图谋,唯有自己可以全身托付,心底原是半分也不相信真情,唯有一两姐妹值得挂念。可这过去的两三年,虽平淡至极,回味起来却打破了一往的黑白,只觉得日子有了色彩,过得有滋有味。
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幸福。
心底似百般思绪浮动,却不知怎地想起一句话来。
“娘气消了,原谅阿爹了,是不是就能穿上喜袍啦?”
落日时分,花木兰点起一盏油灯,悄悄步入房中,见那人似乎是又睡了过去,于是偷偷收拾了一小包行礼,便把人从病榻上转移到背上。
高身子羸弱,加上长期斋戒,营养不良,故不甚吃力。
再次沿着五年前的老路返回,正值春末夏初,一路上夕阳携了霞光,将沿路山谷染上一层绯绿,一路上景致多有些变化,有些房屋消失,有些又重建,只有深居山林的人,才惊觉恍若隔世。
孤鸿山上,孤鸿山庄已改建成一座碧水大院。花木兰敲门,不多时,一位红衣妇人缓缓打开门,目光相接,皆是一震。
花木兰雀姐!?
红衣妇人激动地握住她的手,眼中闪着泪花。不敢怠慢,雀姐给两人安排了最舒适的客房,用最好的珍馐美酒招待他们。
高长恭只待花木兰是思念故人,故地重游,来拜访雀姐买下的孤鸿山庄,看花木兰意气风发,并未过多询问。
晚饭后,花木兰一时兴起,拉了雀姐来到大堂,穿上红衣翩翩一舞。两女子身姿不输当年,美艳缱绻,每个动作都如行云如流水如飞瀑如花落,给人视觉以极美的享受。
高长恭坐在案后,看红衣翩翩,衣袖流舞,一如那日却胜似那日,花木兰眼中流转着的光华,生生将温柔的月光比下去,高长恭不禁惊叹,她的鲜活,从未改变一丝一毫。
一舞毕,雀姐将花木兰拉到幕后,打趣道。
雀姐你和他,可算是成了?大胖小子有也没有?
花木兰脸微醺,可能是饮酒的缘故,迷糊说道。
花木兰不知道了。
她此次来,原是想将高长恭送回高家养好身体,独自离开,没想到路上看到孤鸿山庄,居然还遇见了故人,好不惊喜,于是耽搁了计划。
是夜,花木兰辗转反侧。她想到此后两人可能不会相见,心中倍感空寂,于是便起身去了隔壁客房,这门却是不敢敲。
踌躇了一会儿,正犹豫着要不要走,那门却吱呀一声打开。
花木兰:......
高长恭:......
两人面面相觑,先是高长恭笑出一声。
高长恭我看这月色不错,正准备出门看看。
事实上,他看着窗外一直有人影走来走去,一时好奇,只是没想到是花木兰。
花木兰没接话,慢慢走近他,一把将他的脖颈拉过来,头靠在他肩上。
高长恭鼻息间尽是潋滟酒气,还有那人若有若无的气音。
花木兰我屋中...月色更佳......
不知是谁先开始,高长恭清醒时两人已是唇齿相接,从浅淡亲吻到互相索取,鼻息间是酒香味和桂花糕的清甜。
高长恭耳尖红透,花木兰却没事人一样,只是脸颊发烫,将男人推倒在床榻上,继续覆上去索吻,手指若有若无划拉着高长恭的外衣。
高长恭只道衣服碍事,微微支起上身脱掉外衣,又空出一只手来抚摸眼前柔嫩丝滑的肌肤和如瀑长发,花木兰衣服半褪至肩头,眼神迷茫懵懂,引得高长恭又献上一吻。
火热之中,高长恭忽然感到身上一重,那人的脑袋垂在肩头不动了,且渐渐发出有规律的呼吸声。
高长恭:......
也算是情感的重大突破了,虽然无奈,可还是放过她,等待下次一并讨回,于是将人被子盖好,放在床上,自己出去散散火。
第二日,花木兰没事人一样起床,却在与男人目光相接的一刹失了心跳,于是偏过头掩饰,却被高长恭尽数收进眼底。
那大红色喜袍,只重见天日了半天,就又被放置起来。
耽搁了几日,花木兰还是决定去高府谢罪,将高长恭送回本家。高家门口,两人对望一眼,携手走进。
进了院子,先见到的是高孝琬。
高孝琬三弟?
高孝琬表情讶异,在转头看到花木兰时脸色越发难看。
花木兰高大哥,我...来向家主谢罪。
高孝琬家父已在半年前去了......你们,赢了。
家父生前最是偏爱高长恭,也正从小到大因此对他要求格外严格。
花木兰感觉握住的手掌颤抖起来,于是紧紧握住,咬着下唇忍住一腔泪水。
赢了什么呢,那是他的父亲啊。两人确是没了阻碍,可那出逃几年老人思念儿子的心,怕是要让孝顺的高长恭后悔一辈子。
还是大哥出来圆场,劝弟弟早日婚成,也算是了却老人家最后一桩心愿。
花木兰瞧见男人落寞模样,婉拒了大哥好意。
是夜,两人名正言顺住到了一间屋里,便是这样,高府上上下下也没有人敢说闲话,那些曾对高家三少有意的丫鬟也纷纷收了心思。她们看的出,两人何止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即使沉浸在父亲去世的悲痛中,也会在看向她的一刻目光温柔下来。
两人在床榻上各有心事,相对无言。
花木兰明日去拜访家父罢。
高长恭嗯。
闷闷的一声回应。
花木兰看他眉眼仍是悲伤难掩,自知宽慰无果,便翻了个身,身后宽厚的温暖抵了上来,温热无声流入颈窝。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绿草如茵,暖风浮动春草万里,水面波光粼粼,岸边垂柳映照别样思绪。那靠近岸边的柳树下,是一块鲜为人知的高大石碑。
'家父高澄之墓',六个字,断尽生人思念,从此阴阳两隔。
花木兰跪在墓前,一字一句,发自肺腑:
花木兰请将令郎终生托付,我花木兰在此向天发誓,会让高长恭一辈子平安喜乐,万事顺遂,替他扫平怨念,助他立下功德,为他挡住黑暗,护他一世周全。
男人跪在她身旁,虔诚跪拜。
高长恭父亲,您看到了吗,得妻如此,何其我幸。
往事随风而去,余生惨淡万里,便执手,望穿山河,从此,清风,明月,你我碧玉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