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四日,星期三,18:00,神教会场。
江沉同其他人一般身穿黑色长袍匍匐于地。
他在自己与其余教众所组成的这滩墨汁中听着台上祷告昏昏欲睡。
过了大概半小时,他听到了脚步声,不急不缓,音量不断增大,然后停在他面前。
一只手拍了他的肩,他抬起睡得发酸的脖子和头,平视到一双红色的鞋,一截红色的裤管,一段红色的衣角。他将头抬得更高,便看清这是一个穿得一身红的男人。
他是这万黑一点红。
两人对视一眼后,男人收回手,“‘神’要见你,跟我来。”
说完便转身,以来时一般的步伐向前走,仿佛确信身后的人会跟上。
江沉迟疑片刻,站起,舒展了一下跪得僵直的身体,跟上那个男人。
他们走到那个念祷文的高台上,然后不动声色的经过刚刚为他吟诵催眠曲的人,在高台后的墙边停下。
走近才看到,一扇木门嵌在其上,与绘有相同的浓重花纹的墙体难舍难分。
红袍男人打开门,走进,江沉紧随其后。
这是一个狭窄的过道,没有灯,只点着发出蓝光的蜡烛,在他们行进时扬起的风中若隐若现。
少说有二十米,从步数来看。他想着,眼前豁然开朗。
长方体宽阔空间里点满了白色的蜡烛,蜡烛中央有两个人,一人面对一幅占尽墙面的“创世图”而跪,一人站着。
在江沉进入空间边缘后,跪着的人站起,两人回过身,看他。
沁还穿着那身红莲花纹黑衣,向他招呼,“小少年,好久不见啊。”
江沉只愣了一下,答:
“是啊,沁小姐。”她出现在这也不奇怪。
沁旁的人看完他们寒暄,开口,“孩子,‘神’要你做他的使者,传达神谕。”
中二病?江沉听那人说完,想。
开口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身上披着镶满金片和珠宝的红色长袍,在烛光里无比刺目。
“‘神’不就是你吗?”他一边在心里吐槽这中二的年纪是不是大了点,继而捂嘴偷笑,一边坚强的发问。
“是我,又不是我。”老人一脸严肃,“还有,什么是‘中二’?”
震惊让他本要放下的手僵在了嘴边,这家伙会读心术?几秒后,放下手,咳了几声,恢复嗓音,“为什么是我?”
老人突然盯着他,眼神炽热,像看着他的爱人,这让江沉直犯恶心。
“你不一样,跟任何人都不一样,你能看见他们看不见的东西。”
——“你能看见我?”
——“对。”
脑子突然闪过这么一段,这是梦或不是梦。
“这对我有什么好处?”江沉抬眼望向天花板上的“创世图”,摆出了一副商人嘴脸。
“‘神’能找到你的亲人。”
穿得富丽堂皇的老人从只剩一半牙的嘴里吐出这句话。
他又忍不住害怕起来。神经病,都是。他想逃离,却又听那老人道:
“去吧,我的使者,去那些人找出最中间的那个。”
他重又走到蓝光蜡烛的过道里,这次他一个人,他真要逃,等出了这个门。
他推开门,出现在高台上,没有逃。他的意识在一瞬间变得模糊,脚在其他东西的控制下向台下那团墨汁移动。
他走到正中央,拍起了一个人,是个女孩。
两双空洞的眼睛对视在一起。
十一月五日,星期四,17:30。
江沉又被拦在了回家的路上,与上次不同的是,他离开了月台。
拦他的依然是那个蓝发萝莉,以一个相同的动作。
“又忘带卡了?”他略无奈。
“你知道就太好了,载我。”
楚里里熟练的坐上后座,下达行动指令,“出发!”比上次更像个将军。
自行车在灰紫的云霞下疾驰。
路程过半时,自行车又停下了。
这世界每天都能更加疯狂。江沉反应过来后这么想。
一个发红如火的青瞳少年一只手握在车把上,强行将自行车定在原地。
“靠,传说中的手刹?”他还能吐得出口。
“怎么是你?”楚里里一脸嫌弃。
唐镜扬着青瞳看她,放弃车把,“孤男寡女共处一车,我不准。”
“你谁啊你,轮得到你……”她嚷嚷着,唐镜扯住她的手腕,打断。
“你不知道我会不高兴吗?”他说。藏不住的酸。
楚里里只看着自己的手腕,“松开。”
僵持几秒,没松。直接从车座上抱走。
她用祖母绿瞪他,无声的说了一句话,他顿了一下继续往前。
一辆自行车拦住了他的去路,看清来人,唐镜笑了,“一边去,你个弱鸡。”
不知是来自那红毛怪最后两个字的嘲讽,还是想为同桌的遭遇抱不平,总之他把车丢在地上,扑了过去。
然后飞出,倒地,胸前印着一只脚印。疼得呻吟出声。
“干什么你,疯了?”她灵活的从唐镜怀里跳下。
跑到江沉身边,把他扶起,“没事吧?”
唐镜觉得自己的发都不足以表现愤怒,大步流星走至二人身前,挥起左勾拳,楚里里拉开发愣的江沉,“这件事你别管了,他不会把我怎么样。”
“我知道你不想。”江沉站到她身前,说。
她想了想,便懒得再拉。
他刚站稳,下巴遭受重击,又飞出,无声,倒地不起。
她微微一惊,蹲在他身旁,见胸口的脚印还在上下起伏,松了口气。站起,直视唐镜,“你下手能不能轻点,对方可是人类,打死了怎么办,你是忘了行动守则了吗?”
见江沉被自己一拳打晕,他恢复吊儿郎当的常态,“哪那么容易死……”
“是不是除你以外所以接近我的男生你都要打,那小烨呢,怎么不找他?”她见他脸色越发不佳,语气更是激昂,“对了,你打不过他。”
何止打不过,是连碰都碰不到。他暗暗将拳头握了又松。
“我只要知道他不喜欢你就行了。”唐镜绝地反击,不禁得意。
对面的萝莉收回望他的目光,低下头,不语。
这,这是哭了?他有点后悔。
“那个……”
“没关系,他让我跟在他身边十年,我很知足。”她抬起头,眼里没有泪,透着坚定。
他看她,像得知愚蠢的女儿跳了火坑般痛心疾首,“尤玛雅,你已经为他浪费了整整十年,你为他无所不为,你敢说你不想让他喜欢你?”
一周了,第一次听人叫她的真名,竟差点没反应过来。她指了指睡在粗糙地面上的江沉,“你先送他去医院吧。”
唐镜没有看,“为什么是我?”
“难不成是我?又不是我打的。”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喏,那还有个交通工具,拿去用,别客气。”她说的是江沉的自行车,现在跟他一样倒地不起。
他只得将江沉架在身上,“多谢好意,不用了。”
尤玛雅立起自行车,“你不要我要。”坐上,“别想用术,发现了会被当成外星人的哦。”
“哈?”他想问,她已经骑远。
到了海冬市市中心医院唐镜才想到,自己被小萝莉带偏了。
他把江沉丢进急诊室,坐在门外的长椅上等通知。
不多时,一个护士走出,手里捏着一张白纸红字的缴费单,对他说:
“病人的外伤没有大碍,只是后脑在倒地时受到撞击,出现轻微脑震荡,需要留院观察。请前去交费。”
“靠!太不经打了吧。”他骂了句。
护士将单子递给他,他不接,白了一眼后塞进他手里。又一个穷鬼。她想。
他真不想动。
十一月九日,星期一。
昨天开始,海冬市正式入秋,学生们终于脱下校服,换上秋装。
此时此刻,为了响应市里新公布的政策,市重点高中十五中全校在操场举行“永远跟党走”活动。
江沉所在的九班正在清点人数,少一人。是平时负责点人的班长宁潇。
班主任正在打电话。
活动准时开始,几万人的活动当然不会为一个人延时。
第一项,校长致辞。校长是个胖子,像球,身上的黑色西装看着就扣不上。他梳着大背头,油光可鉴。
他接过话筒,登上综合楼前布置的舞台,开始讲话。
江沉还在思考他的前同桌哪逍遥去了,也不带他。他真没心情看一颗球的表演。
他四处张望,好像除了自己,都听得很认真。高二的队伍里,他瞥见了一个熟人——戴安。
前几天,他因帮同桌出头被一个红毛怪揍了一顿,醒来发现在医院。
尿意涌上,他决定去上厕所。刚坐起就看见窗外走廊上靠在墙上的黑发少年。他不想去了。
“听说,你要见我。”刚好走进江沉视线的年轻女医生说。
女医生手里抱着一大叠文件,粉黄色的短发干练的撩在耳后,脸上化着完美的妆容,成熟而典雅,身材高挑,普通的白大褂衬出她应有的医者气质。琥珀红的眼睛比普通女子多了几分灵动。
美。他及时捂住嘴才没叫出声。这医生真是美得让人惊心动魄。
“医院对面,咖啡厅。”戴安的黑瞳波动了一个频率后,说。他感受到了来自第三个人的注视,望向病房。
江沉装着毫不知情的走进洗手间放水。出来后他们就没了踪影。
一阵铃声响起,忽来晃去。
他扭回头,见班主任放下手里的手机,铃声戛然而止。他在望综合楼顶楼,所有人都在望。
他也望。班长宁潇站在楼顶,在风中摇摇欲坠。她跨过了不高的护栏,双眼空洞。
——两双空洞的眼睛对视在一起。
——“告诉我你最珍贵的东西。”
那个女孩是宁潇。
她身体前倾,像不得不发的利箭坠向地球表面。
所有人,包括他,都着了魔般,屏住呼吸,静静的观看。
直到,“嘭”的一声巨响,宁潇落在校长面前,摔得粉碎。鲜血飞溅。
尖叫,咒骂,祈祷,各种声音在同一时间爆发,乱。
“突发意外,解散!”随着这么一声,又添了混杂的脚步声,更乱。
江沉又一次动弹不得,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是“又”。一股黑烟从宁潇身上冒出,逐渐凑成了一只巨大的黑色怪物。
求生欲很快战胜恐惧,拉起一旁的楚里里向操场外跑。
“快跑,有怪物!”
“真的?”她神情惊慌。
“真的。”他还扭头看了一眼,离尸体最近的校长和一些领导被那怪物一口吞掉,又吐出。但已经没了活气。
一条红色的舌头弹出,缠住了楚里里的腰,猛地扯到了它的嘴边。
“楚里里!”
他跑到怪物脚边,拳打脚踢。
黑色怪物大手一挥,将他抓起,一只手指刚好卡在他的脖子上,他喘不上气。
他看着不省人事的楚里里,想着自己的脸一定比猪肝还红。如果他没有回来,应该跑得掉的吧。
在他彻底陷入黑暗前,看到一把青铜色的刀刺入了怪物的头颅。
身上一轻,砸向坚硬的地面。
进门,她从高跟鞋上走下,白大褂挂上衣架。
她赤着脚,坐到沙发上。
“茗熹姐,回来了。”同样坐在沙发上的唐镜从手机屏幕里抬头。
“嗯。”黄茗熹掏出镜子和卸妆水,“可把我累死了,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海冬市的死伤率陡然增加。”
妆容全卸,成熟的女医生瞬变少女。
“论在现世选好职业的重要性。”唐镜放下手机,来了这么一句。
“你当混混还有理了?”她故作发怒。
“我错了。”秒怂。
“还记得江沉吗?”她突然问。
他眉头一皱,“怎么?”
“他又进医院了,”他的茗熹姐笑得很开心,“还是因为脑震荡。真是巧的妙不可言。”
“哦。”
黄茗熹忍不住调侃他,“别那么冷淡嘛,他就是个载了你小萝莉两次的人类而已,再说都把他打了。”
他说,“别那么无聊行吗,我在想那家伙身上有什么秘密,所以她才要扮成高中生,来接近他。”
“别管那么多,这跟我们的任务无关。”她冷静得很。
“那恶灵魈怎么说?”唐镜不知什么时候又拿起了手机,指着“海冬市新闻”。
“呀呀,这不是我刚刚送进停尸房的女孩吗?”她不冷静了。
头条是女高中生跳楼,配图是面目全非的尸体,她身上站着黑色的怪物。
“魈的话当然归我们管。”
他们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