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没想到,今生今世,我们一家子,三个人,还能如此团圆地聚在一处。
想是佛祖他老人家将我的心愿听了进去,见我格外虔诚供奉,便如此应许了。
我娘从凌晨的薄雾里向我走来。
为了乔装躲出寺庙,我的脸上都是尘土。可我娘还是毫不费力地把我从人堆里拉出来。
这么多个月里,我私心里恨她不管我死活,恨她待她爹娘比待我和我爹上心,还恨她孤身犯险,险些让我幼年失怙。我有很多理由恨她。
可我看见天光照在她的脸上,忽然什么理由都淡忘了。
诸天神仙,娥英谢谢你们。没有什么比误会冰消雪融以后,家人恰好还在更幸福了。
我扑到她怀里,像个最多两岁的孩子。
我爹想把图满油彩的脸转过去,却被我娘一把薅住头发,皂角伺候。
数年时光飞逝,我们失去很多,在无数寂静的夜里,被如鲠在喉的苦痛牵着,无声痛哭。
再见面,所有人都成熟了很多。
成熟到终于可以坐下来平和地温酒对酌。无关尉迟繁炽的发簪,也无关从未得到父母之爱的创痛。
他们走完了他们未走完的童年,好像我也没了心头的包袱。我忽然明白我本是没有痛苦的,只要二位都爱我,我可以原谅全世界。
杨丽华阿赟,谢谢你又救我于危困,本应给你磕一个,想想都是夫妻,便作罢。
宇文赟不知道能否得到陛下亲手抓的一只兔子做谢礼?
我爹满脑子都是兔子,显然还有童年倒带未完的残留。
杨丽华你要哪座山上的兔子?只要不是月宫那只,都行。
他俩最好别当着我的面演霸道皇帝爱上我。
我会想起他俩打破脑袋的旧日名场面,我跟他们实在太熟了。
又过了匆匆三个月,我的一位太傅对我说:
太傅公主,如今陛下大业初定,公主也要早做打算。
宇文娥英什么打算?
我懒懒地翻着论语,并未留意。
太傅请公主未雨绸缪,自请出京,以避君上猜忌。
我默然。
当日我扎向太上皇的回旋镖,这么快就正中我的眉心。
虽然我虔诚事母,但身处其中的时候才知道有多慌。
我上表请辞,回到我的封地夏州。我娘一边整理我跑跳揉皱的裙子,一边看那封奏表。
杨丽华你确定要回夏州?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硬着头皮点头。
杨丽华当初你爹把这块地封给你,是因为太祖皇帝起于夏州。可数十年过去,中原有的是比此处富庶的居所,你确定一定要去那里吗?
我当时并不清楚,表面风平浪静的朝堂下面暗潮汹涌,我娘本就打算随便找个理由遣我出门避祸。只是暗自为那些从我口中说出的揣度之语默默赞同。
看,她一定是猜忌我了。谁能逃得过呢。
我在夏州待了五年。我娘再不召我回去,我都要混成牛羊马群的首领了。
五年后的某天,已经从刘兰芝变成了花木兰的宇文娥英终于回到了她忠诚的长安。
迎接她的还是那些思维活泛的门客,当然,还有早就握稳权柄的羲和女皇。
我清了清嗓子,准备发表一通荣归故里的感言,就被我爹擀面杖轻敲了一下额头。
宇文赟洗手,吃饭。
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我把这个故事记了很长。
太傅对我说过,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可他从未告诉我的是,我们真的能知道自己的未来吗?
答案显然是否。没有人能确定自己此生一帆风顺,未有搁浅之患。
我们能收拾好的只有今天的心情。
今天我还是幸福的小孩,今天我一点都不想想沉重且无关的人和事,今天我有自己一定要爱的人。
出发时我们各有身不由己,重逢时我们终于能好好地在一起。
这么想想,这么多年,忽然就熠熠生辉了。
(全文完)
作者薇某感谢大家一路相伴!经年日久,江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