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突如其来的询问，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对寿命减少这件事，还是……算了。因为答案都是一样的。
“我不曾后悔过。”
这不是在说谎。雨北秋值得他舍弃一半的寿命，因为她改变了顾星桥整个人生。甚至连一半都不够，为了雨北秋──
“…………喔。”
然后白玲陷入了沉默。由于低著头，头发遮住了她的表情。可是她的嘴唇微微颤抖，彷佛想说些什么。可能说得太过火了──当下顾星桥产生了这个想法，她并非是个坦率的女孩子。
“是这样啊，不过一点都不重要，跟我没关系。”
她摆出一副闹别扭的态度，彷佛带著藐视。
真是个个性别扭的家伙。可恶……算了，今天早早回家吧。
“还有留言吗？”
“有，好像是关于什么东西的详细内容，在另一个文件。”
无处发泄的焦躁让顾星桥忍不住啧了一声。再次戴上老旧的耳机，按下播放键。今天听完留言就回家吧。啊，要把音量调低。反正一定又会大呼小叫。
“好，开始。”
出乎顾星桥的意料，传来的是一个冷静的声音。
怎么了？今天居然很有礼貌地打招呼，真是难得──
“等下顾星桥又会过来一趟，方羽，虽然不晓得你有什么企图，但应该要赶快告诉他，总是让他跑这一趟，很不好意思。”
唔！
“以前担心顾星桥是不是一个惹人厌的人。他是一个很温柔，非常体贴的人，希望你也能够学习一下，呵呵。”
咦？奇怪……？
“初次见面时其实非常害怕，可是，我马上就发现他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只要看过他踉雨北秋的交换日记，自然就会晓得这一点。你不觉得他们的日记非常有趣吗？顾星桥总是被耍得团团转……雨北秋一定是个很棒的人吧。吶，方羽，你可以再告诉我雨北秋是怎么样的人吗？”
…………
“话说回来，我们应该将一切告诉他们。我没有自信能够跟他成为朋友，今天又摆出了冷漠的态度，我还是办不到。就算成为朋友，我想又会像以前那样为了双脚的事情吵架，我不想再经历那种痛苦了。既然如此，宁愿一开始就没有朋友，我果然无法改变自己。”
………………
“而且，除了这一点，我还有个无法交朋友的理由。因为我从那天就决定不再交朋友了。小羽，拜托你明白这一点。”
……………………
“顾星桥他一定非常想要拯救雨北秋，吶，还是告诉他们吧，我希望那两人能够过得幸福一点，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唉……”
“怎么了？”
顾星桥戴著耳机，楞楞地注视千秋同学，突然传来一个不悦的声音。她皱著眉头问出口的，跟录音器传来的是同个声音。
“……啊，是档案几……来着？”
“是……等等，你刚刚听了哪个？”
啊，糟了──
“什……什什什什么──！你……你听到了吗？”
“咦！啊，不！没有听到！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糟糕！搞砸了！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白玲浑身颤抖，整张脸涨红，甚至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一听就知道不是我了啊！”
音量大到撼动天地，让顾星桥的耳膜一阵剧痛。
“ 搞……搞砸了……都是我造成的……”
“笨……笨蛋────！”
接著她低下头陷入沉默，整张脸红到难以置信。
“啊，呃……”
惨了，这下惨了，得挤出笑容来蒙混过去。
“我……我说啊……”
“什……什么……”
“放心啦，呃，雨北秋那家伙……”
“她……怎么了……”
“……好像喜欢冷娇……”
白玲立刻使出全力将手中的书本丢向顾星桥。
“你想知道方羽的事情？”
“是啊。”
当天顾星桥临走之前。
白玲在谈话之后就陷入沉默，然后劈头就拋出这个问题。
“哼……我想想喔。”
原本心情不悦的白玲，不知为何竟然愿意回答他的问题。
“他是我的青梅竹马，我们家住得近，年纪也一样大，所以我记得小时候经常玩在一起。因为没有其他年纪相仿的小孩子，我也是出于无奈。”
嗯嗯，然后咧？
…………
“咦？只有这样？”
“还有什么吗？”
呃，应该还有更多可以讲的吧？像是个性、喜欢跟讨厌的东西、交往状况一类的！
“就算你知道再多方羽的事情也没有意义吧？还是说有其他──”
她喃喃著笑了一声。
“怎……怎么了……？”
“我想想，方羽是俗称的天才。”
“天才？”
“他对运动相当拿手，但成绩更是出色，全国模拟考也总是名列前茅。个性开朗，很受女孩子的欢迎。”
真的假的？真的很受女孩子的欢迎吗？
“只是他是个不负责任又散漫的人。常常胡作非为，惹人生气。本来以为有在反省，隔天又马上闯祸，他就是这样子的人。”
嗯嗯，跟某个人很相像。
“对于那样的他，我……”
“你？”
“最讨厌了。”
“啊？”
原……原来她讨厌方羽吗？
“这是当然的，那么不负责任的人。那种人成为我的另一半，没有什么比这个还要糟糕。还把我卷入这件事之中，让人很烦恼。”
“咦？可是──”
顾星桥回想起上次不小心偷听到的录音，虽然白玲的确从刚见面时就说过方羽的不是。可是，从留言来看，感觉得出他们的关系很亲密。
“这也是出于无奈，因为现在身体一半被他占据，要是反抗他，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事。我是出于无奈，出于无奈啊。”
“哎，是这样啊。”
“可不是嘛……”
白玲用闹别扭的口气开始抱怨。嗯，可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如果是顾星桥寄宿在她体内……对吧。
比起这些事情，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差不多应该让她说出实话了。
“你果然很讨厌隼人同学。”
“这是当然的，因为他根本不了解女孩子的想法。”
“哦，是这样啊。”
“他从小就神经很大条，真的让人很恼怒。”
“哎呀，过去的事情就算了。原来你这么讨厌他啊。”
“是啊，我有可能是世界上最讨厌他的人。”
“哦，原来如此。”
……好，接下来才是胜负关键。
白玲，抱歉了。
“对了。”
“什么事？”
“上次雨北秋的日记写了方羽的事情。”
“哦，可是一定不是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吧。”
“不不，好像是方羽说了不得了的话。”
“什么话？不要卖关子，快告诉我。”
“嗯，雨北秋是这么告诉我的──好像说过讨厌白玲。”
“啊……”
这个瞬间──
白玲的脸上失去了余裕，发出沉痛的声音。
嗯，这样就可以确定了。
“要我告诉雨北秋吗？跟她说你也讨厌方羽。因为自己很难启齿吧？把话讲清楚应该比较好？”
“呃，不需要……”
“不用担心啦，我来帮你转告给对方。”
“可……可是……”
“白玲其实很喜欢──方羽。”
白玲一脸惊讶地看向顾星桥，随即恍然大悟地别开了脸。可是，已经太迟了。真是个值得捉弄的家伙。
“………………你要是敢说，我会杀了你。”
“这样就要杀人吗！”
他们像这样互开玩笑，结果她的下一句话让顾星桥完全无法做出反应。
“…………你还不是也喜欢雨北秋。”
砰──────！
手上的书不小心掉在地上。
什……什么……
“我猜得没错吧？要不要……”
“我懂了我懂了！是我错了！对不起！”
“哼……”
可恶……吃了一记漂亮的回马枪。
“……你一定要保密喔。”
接著她用比平常还要温柔的声音说道。
“你也是，你应该懂吧。”
“要看你的表现了。”
“好了，赶快回去吧。”
顾星桥为了掩饰自己的腼腆，伸手推著白玲的轮椅。
这样就不会被她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不想让任何人看见现在的表情。
一瞬间顾星桥以为她会生气，不要多管闲事，意外的是，她竟然什么都没有表示。
隐约从发缝间可以窥见可爱的雪白耳朵。
原来这家伙也脸红了。
在车站，顾星桥和白玲站在一起等候汽车，夕阳的光芒让顾星桥的脸颊有些发烫。
白玲突然用清晰的声音说道：
“先天性的麻痹。”
“咦────”
她突然冒出这一句话。
顾星桥花了好几秒才听出这是她坐轮椅的原因。
“是一种大脑疾病。从我懂事时，我就无法步行了。”
“……”
顾星桥隐约察觉到这件事，她坐轮椅不是因为骨折或是肌腱断裂一类迟早会痊愈的伤势。
“即使如此，我也没有怨天尤人。虽然很羡慕周遭的人，也因为脚的事情被男孩子欺负过，所幸我家很有钱，也有感情要好的朋友。所以，我没有特别困扰的地方。事情是发生在──”
她的声音变得有些低落，这个差异听在顾星桥耳中格外的明显。
“二年级的时候，有次我感冒了。本来以为只要睡上一觉就会痊愈，结果病情完全没有好转。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疾病会让免疫力下降，结果我连学校都去不成，也无法玩耍，最后住进医院。”
“……”
“之后我受尽了折磨。因为是小时候的事情，我记得不是很清楚，我非但没有痊愈，还引起了各种并发症，在病床上动弹不得，每天都因为想呕吐与头痛而痛苦，我只记得这些事情。”
白玲继续说道，因为回想起痛苦的回忆，肩膀显得有些紧绷。
“一开始朋友们都有来探望我，可是人数渐渐变少……这也是当然的吧，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但是年幼的我无法接受这件事，压力逐渐日积月累，有天我迁怒到一个来探望我的朋友身上。大家没有来探望我后，只有那孩子仍持续来探望我。”
白玲自嘲般地笑道。
“我很后悔，再也没有人来探望我，只能过著寂寞的每一天。可是，只要出院后回到学校，一定可以恢复原本的生活，只要好好道歉，对方一定会原谅我。我如此期盼著……可是现实却没有想像中来得美好，我在学校也失去了过去的朋友圈。我本来打算道歉，却无法鼓起勇气。当晓得自己受到排挤时，我选择逞强，最后让自己变成无法坦率的冷漠家伙。”
……是啊，现实就是这么一回事，不是任何人的错。
稍微风水轮流转，不幸便会降下，不幸只是刚好降在白玲的身上。
“我很痛苦，只有自己跟大家不一样，必须坐轮椅，彷佛被当成异类。我一直觉得自己为什么要过著这样的人生。症状愈来愈恶化，本来以为头痛痊愈了，下次变成视力出问题。现在我早上偶尔也会头晕到爬不起来，也会因为双脚疼痛而无法下床。我将这些事情迁怒到别人身上，动不动跟家人吵架，当时还只是小学生的我只懂得哭泣──不过……”
彷佛要挥别悲伤的过去，白玲继续说道：
“有个人一直支撑著我。”
“”个人是──”
“是的，就是曾经欺负过我的男生──方羽。”
方羽。
这个名字终于出现后，白玲的声音变得有些柔和起来。
“我真的曾经很讨厌他。小时候我真的很讨厌他，嗓门大又充满活力，明明比我矮小，却揎长跑步跟运动，而且还会欺负我。我心想为什么这种人会是我的青梅竹马。我真的、真的曾经很讨厌他。”
很讨厌他。
明明是用来表示厌恶的字眼，却给人有股温柔的感觉。这一定是因为她──
“可是，三年级的时候，因为经常请假，出席天数不足的我，跟经常考试不及格的方羽，两个人被留下来上课。当时他问：你的脚还没痊愈吗？，明明一直拿这件事来取笑我，却突然装出担心的口吻。于是我回答：一辈子都不会痊愈。没想到方羽对我说：对不起。突然哭了出来，我还以为他早就忘了曾经欺负过我的事情，所以我明明决定一辈子都不原谅他，结果却脱口说自己已经不生气了──”
可能是想掩饰自己的腼腆，白玲用有些后悔的口气说道。
道歉，原谅。
如此单纯的行为──但肯定蕴含著各种感情，让这两人产生了交集，想必是归功于两人所拥有的珍贵的善良之心。
“之后我们经常会一起用功，可是方羽很不擅长背书，老是抱怨为什么要读书。所以，某天我这么对他说，没有饱读诗书的话，就当不成医生，当不成医生就无法拯救像我一样受到病痛折磨的人。我只是将自己形容成悲剧女主角，结果方羽却听了进去，还说要治好我。数年过去后，他多了一个天才儿童的外号。他真的是一个想做就做得到的人。没想到他竟然愿意陪伴在我身边，这件事让我感到很高兴──”
哎呀、哎呀，方羽你真是一个厉害的像伙啊。
“升上初中后，他还是一直陪伴著我。我依然因为个性的关系交不到朋友，家人也曾经拿这件事责备我。可是，方羽却这么对我说—我会永远陪伴你，所以你不需要交朋友，我们约好了。所以我即使孤零零一人也不会感到痛苦，可是──这份幸福只维持到初中毕业。”
白玲开始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毕业时，我的双脚稍微能动了。医生说这或许是一线曙光，只要加以复健，能够行走后，体力与肌力也会恢复，可以改善现在的状况，于是我开始展开复健生活。”
白玲笔直地注视著夕阳说道，语气有些转变。
“家人与方羽协助我进行复健，可是很痛苦。每次移动脚，就会感到剧痛。走几步路就感到头晕目眩，喘不过气来。要是身旁没有人支持自己，我马上就放弃了吧。能够跟方羽牵手让我很开心，我靠著他的支持，非常努力地练习走路……然而……”
她犹豫著是否要唤醒混浊不堪的漆黑记忆。
少女噤声不语。
顾星桥知道原因，因为紧接而来的是一个残酷的未来，方羽……
顾星桥不经意抬头看向逐渐昏暗的黄昏天空。
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感到了一股寂寞。
是因为方羽不在这里吗？是因为他们两人无法牵著彼此的手吗？
或者是不能牵手的不只有那两个人──
两人都没有再次开口说话。
各自怀抱著忧愁，专注地眺望逐渐燃烧殆尽的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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