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游从之 宛在水中央

扶澈六月时伏念掌门出了趟远门，两个月后回来了，召儒家弟子们到堂上说有要事。我不把自己当儒家弟子，可他不敢不把我当儒家弟子，遂派了无繇师兄来邀我同去。这一招阴柔而玄妙，与他之前的治理方法大为不同，我不免好奇伏念掌门这一趟远游到底去了哪，竟有这样的提升。进学堂时弟子们大多已到齐，唯不见张良人影。不过这也不奇怪，他要么喜欢掐着时间到，要么姗姗来迟，儒家上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他，我却以为来日他必会因此吃亏。伏念掌门变得清瘦很多，脸上严厉的表情也变得莫名的柔和，我忍不住观察他，直到无繇师兄轻咳一声提醒我非礼勿视，我才回过神赶紧把目光转开。

伏念“这些天我去拜访了道家的逍遥掌门，谈了谈各自对儒道的看法，逍遥先生见地颇深，在下很是受教。逍遥先生听闻子澈到了儒家来，特意托我问你一事。”

扶澈“师尊请说。”

伏念“呃——逍遥掌门想知道子澈在儒家吃得可好。”

扶澈“……承蒙逍遥先生关心，幸得庖丁掌柜照顾，子澈在儒家吃得很好。”

伏念“嗯。逍遥先生特邀儒家弟子去道门一趟。”

扶澈他们各个喜形于色，仿佛即将春游一般开心。我依旧时不时偷瞥伏念掌门几眼，只在心下感慨他到底是跟逍遥掌门谈事情谈瘦的呢，还是活生生被饿瘦的。在诸子百家里，道家是唯一一个对我敞开大门却被我拒绝的门派。道门所在处山清水秀，逍遥掌门也是道骨仙风看上去修为极高，但我实在无法忍受他们三日一辟谷。不好好吃饭何来精力壮我大秦雄风！所以一年前我跟逍遥掌门摇了摇头，很委婉地说我要去一个比较食无忧的地方，他也不强留，还甚是友善地建议我，那小姑娘不妨去小圣贤庄。

扶澈我表示怀疑:“儒家讲究君子远庖厨，他们的东西能好吃吗？”

逍遥子“你知其一不知其二。在下去过小圣贤庄一次，那里的膳食可在诸子百家中排第一。”

扶澈我顿时心动:“小圣贤庄在哪？”

逍遥子“桑海。”

扶澈“什么？！那我去那里岂不是还得走一个月的路？”

逍遥子“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扶澈“万一我被冻死在路上了呢…”

逍遥子“在下的道乃辟谷修仙，姑娘的道乃食为民天，以身殉道，尚可尚可。”

扶澈我不知名家的鬼扯实力如何，道家的反正不差。被他这么一忽悠，我脑子一热便拎着所剩不多的干粮翻山越岭披星戴月赶往儒家。天寒地冻，我踩着草鞋，一级一级地爬阶梯，敲开儒家的门的那一刹那着实有种天地浩大，我已悟道的恍惚。初次见面时我便在逍遥老头身上看到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亲和，因此即便他邀请我留下，我亦不敢随意答应。伏念掌门似乎与我有不同的看法，逍遥掌门一邀，他竟真的把弟子往道门里送。真的不怕弟子们被饿伤吗。我心下喟叹，耳边不禁响起荀夫子的冷笑——“这掌门让他给当的”

伏念抬抬手，弟子们顿时安静下来。环顾一圈后皱了皱眉:“子房呢？”

颜无繇“子房他……”

伏念摇摇头看扶澈。

扶澈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心下颇为感动，酝酿着到底说什么。回掌门！色令智昏，子房他去山下看美人了！好高骛远，子房他去外边瞎逛了！掌门有所不知！你不在的这些日子他兴致高涨使凌虚花里胡哨！书都不抄！走路都带飘！我清清喉咙正要开口时，背后传来一人声。

张良“实在抱歉，子房来迟了。”

扶澈我准备好的华美言辞无一不被憋了回去，一时被噎得有些内伤。伏念掌门瞥了他一眼，没有深究下去的意思。

张良“子房已写好予逍遥前辈的回信，方才下山托人给他送去了。”

伏念“嗯。你们去吧。需得用心准备，待明年阳春出发。需注意的事子房会同你们一一说明。”

扶澈有些吃惊地问无繇师兄:“子房认识逍遥掌门？”

颜无繇点点头:“子房认识很多掌门。”

扶澈我不免有些后怕地噤了声。

颜无繇含着笑问:“咦？方才子房若是没来，阿澈会怎么同掌门说？”

扶澈“当…当然是替他掩饰，说荀夫子留他下棋啦。”

颜无繇“阿澈心地善良，胸襟宽广，这点上子房他不及你。”

扶澈有些汗颜，只能讪讪一笑:“哪里哪里，阿澈不及子房。”

扶澈张良素不喜欢同弟子们交代事宜，伏念掌门却偏偏指派他，不知有几分故意的成分在里边。我一定要在出发前往道门前设法搞到伏念掌门，荀夫子还有张良的生辰八字，到时问问逍遥老头他们三怎么回事，是不是真的有命中注定的相克相生。

张良“掌门师兄有交代，即日起好好准备，可先看看道家经典，以便见了道家的弟子有话可谈。此外，本身的功课亦不可落下。”

子慕“道家的弟子就不会先看儒家的经典来应对我们的拜访。”

张良“子慕所言有些道理，可同掌门师兄一说。”

子慕“三师公，子慕的意思是，是掌门这一安排比道家周全得多。”

张良“阿澈不语多时，可是在想些什么？”

扶澈正走神忽被他打断，没有防备直接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我要屯粮。”

扶澈儒家弟子们面露不解之意，我也懒得同他们解释，起身告辞后便火速下山找丁掌柜。走了几步隐约觉得有人尾随我。我顿时起了戒心，便一边放慢了脚步一边手探向荧惑，回头一看，却见张良。我长松口气却不敢完全松懈:“你跟着我做什么？”

张良耸耸肩:“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确为上策。阿澈能找丁掌柜，子房不能找吗？”

扶澈“……”我并不信他的话，遂追问，“那其他儒家弟子怎么办？”

张良摆摆手似在自嘲又似在嘲笑别人:“啊，不必担心，他们比较听话，听话的人抗饿。”

扶澈木然:“言…言之有理。”

扶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那日秋风飒沓，卷得青石板上的落叶纷飞，哗哗作响。我同张良第一次一齐下山，心中有些紧张忐忑，我不知他用意为何，偷瞥他时又见他神色自若并不像在算计我的模样，于是也就慢慢放下心来。走着走着他忽然问我。

张良“阿澈有没有算过这阶梯有多少级？”

扶澈“没有。子房算过吗？”

张良“严格来说，你应该尊称我为三师公。”

扶澈不屑地一撇嘴，有意加重语气唤他:“子房，你早该知道我不是听话之人。”

张良“也是。”颇表认同，“这阶梯共有七十二段，代表着先师孔子门下的七十二贤。每段有三阶，意为三省。”

扶澈“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我一跃跨过三阶，“子房做到了几样？”

张良“三样。”

扶澈张良并不是自夸自擂之辈，因而在这个问题上他大概没有撒谎。我斟酌了一下说，那我比你少做一样，我经常忘了温习功课。他忠于他的国，我忠于我的国，因而我们没法是朋友。既不是朋友，他不信我我不信他，彼此猜忌不恰是应该的吗？张良会心一笑，停下了脚步问我。

张良“想不想下棋？”

扶澈我不是很想，我的心思在山下的那间客栈。但我隐约察觉到这是他表示善意和解的方式，若不应允日后怕是会有更多的麻烦，同时我也好奇这地方上哪去找棋盘来？犹豫再三我还是点了点头。张良便拔了剑，低头一声不语在青石板上画了纵十九线，我讶然之余也抽出了荧惑，画了横十九线，开了局。他以剑锋轻挑起一片枯叶，率先占了东南角，又转手腕，借凌虚挑了一枚石子递予我，我不假思索便平放剑面接了过来，一垂手那碎石便顺着剑面“蹭”的一声滑下，占了西北角。青石为板，黄叶碎石为棋。这着实是我下过最奇妙的一次棋了。待秋风瑟瑟刮过，我们周边落木萧萧，地上的枯叶也似蝴蝶一般扑腾，唯有棋盘中的叶子为碎石所压巍然不动。待角、星、边皆占后，棋渐至中局，杀伐之气渐浓。

张良“天下如此大，阿澈为何直奔儒家而来？”

扶澈他问得云淡风轻，一瞬间让我想起扶苏哥哥与我下棋的模样。我怔了怔神，告诉他我不是直奔儒家来的，我流亡一年间走访多家，被其他家拒收了而已。张良手中剑一顿抬起头有些好奇地看着我，示意我继续往下说。于是我扳着手指数给他听：“阴阳家想要我命，鬼谷名额满了，墨家清寒暂无闲钱收我，道家三日一辟谷我怕饿着自己，……”我还没讲完公输家、名家、农家怎么把我拒之门外，他已眉眼弯下笑出了声。适时，他对我长达近一年的忌惮终于如木叶一般，兜转数圈后乘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