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心劝化顽妇

春瑛本无心和这个这个陌生的小女孩儿纠缠，只是看她体貌神情实在非常可爱，已有舍不得不答她之意，后来又想起自己幼年之时，也最爱登山涉水，又喜欢管人家闲事，每次出门，遇到贫乏衰志之人，必设法尽力拯济他们。今见此孩儿体貌神情竟和自己有几分相似，且好管闲事，喜玩山林，又正和自己心性一样。如此一想，她那垂萎的心花，忽然之间，似受甘露灌溉，略略转了一点生机。而方寸灵台，对这事的感想，又不知是苦是甜，是酸是辣，这都不必管它，总之她已没有拒绝回答这女孩儿的勇气，是一定的了，

当下也止泪隐悲，对着女孩儿点点头说道：“小姑娘是天地间刚正最乐之人，也是人间世上最有幸福之人。怎知道同一天地，同一人世，更同一人生，自少而长，会无缘无故，不知不觉，突然走入人类所走不通的绝路上去。年轻时节所谓快乐，所谓幸福，一概得个相反的结局。到那时候真有叫你生不得生，死又不能快死的情形。小姑娘你说，这种日子还能挨得过去吗？这样的人生还能做下去吗？但是，唉唉，可爱的小姑娘啊，仁慈的小妹妹啊，这等话，说在现在的你的耳中，又怎么听得进去?不说别人，就说我本人吧，当我像小姑娘这般年纪的时候，有人把我刚才那番话说给我听，我也未必相信哩。小姑娘你虽是热情关切我的事情，我却不能答复你的话，不但不能，也且大可不必。就算我说了，你也未必相信。我也犯不着把这有限的光阴，和小姑娘胡缠这一阵子。小姑娘请原谅我，我要走了，就此别过吧。”

说完就立起身，背上水桶就要走，小姑娘忙着笑嘻嘻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水桶，笑道：“妈妈别走，你不愿意告诉我听，我也不来问你，累你格外伤心。只是何必急匆匆地走到哪儿去啊？天色还早，再坐一会儿子不好吗？”

春瑛被她拉住水桶，一时走不脱身，又听她叫自己妈妈，而且声气形态都十分亲昵的样子，禁不住心中又是一动，想起自己几个孩子来，不由自主的立住了脚，浑身上下如麻木一般，怔怔的看着那小姑娘，一动也动不得了。

小姑娘连忙帮着她除下水桶，放在石墩子上，笑道：“妈妈，你却不要性急，有什么为难的事情，想个法子，总得一步步过去。自然苦尽甘来，享福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春瑛听了，那眼中的泪水便如雨水一般洒将下来，嘴上说着没工夫坐，一个身子却不知不觉的坐了下来，嚎天啕地的哭将起来，小姑娘劝了一阵儿，见她仍旧哭个不休，也便呆呆的坐在那里等着她。

春瑛心里自然感激她，因便弹去泪珠，梗咽道：“小姑娘的好意，我是明白的。但姑娘的好话，我却不能领受。因为我在这世界上久已剩下孤单一人，我自己既不能创造幸运，也没一二个亲人骨肉，可以把幸福分出一星给我。所以我这一生啊，没有任何生路可走，既没有生路，又谈何幸福！承你的情，你我萍水相逢，便承你如此关切，我心中实在感激得很。我在十年前，看得天上都是正神，人间都是好人。到了近十年来，不但看的人间全无好人，就连天上也没有一个正直的神仙。这或许是我处境太坏，见识太偏的缘故。但我明知其然，一点烈性却没有挽回余地。觉得若不存神人皆坏之想，我便身心都不得安宁。小姑娘啊，我现在恨不得把我的事情，完全告诉你。只是唉，其实小姑娘我看你秀外慧中，天庭亮而且满，一面孔正直慈祥之气，神情体态，处处可以体现出你一种浑厚渊雅，不俗不浮的气度。可以说一定是有大福泽、大幸运之人。既然如此，我可以断言一句，不久之后你就能知道我是什么人，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半山之上，做些什么事情，所做的事情结果如何，我本人结局又如何，你都可以不用打听就能知道的。只是我今天不能明说，我这个老婆子不是普通人，我所遭遇的也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的，我即将做的这件事，也是可以作为现在或将来，甚至数千年后的故事。不过我先声明，我所谓可以千古流传，永久不衰的事情，不是我自夸，做的什么有利苍生的事情。说痛快点，那简直就是一件供千秋万世的人，痛恨咒骂的一件极大地恶事罢了。”

春瑛说到这里，小姑娘忍不住笑而问道：“妈妈说的话，我全都相信，但据妈妈之意，似乎现在要去做一件大恶事，预备害死很多人的可是吗？我虽然不敢问你是一种什么歹事，但我觉得世上绝无明知其为恶事，明知必要害人，偏去尝试一下的道理。我看妈妈正是一个很正气的好人，为什么明知故犯的去做这种害人的恶事呢？再说做了恶事，或者于妈妈本身，有什么好处，也还值得一干。今闻许多高论，似乎妈妈本身一点不想要什么好处，甚至这事做过之后，妈妈自己也有不愿意再在这世上做人的意思，却白白的被千秋万世的人痛恨咒骂，却又何苦来呢？我虽然是个小孩子家，但自小我爹妈教我读书明理，也还颇晓得一些做人的道理，唯独对妈妈你今天的说话行事，我是一丝也不明白了！”

春瑛听她口齿清爽，语言伶俐，不由大为惊异，朝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儿，方叹息了一声，说道:"说过这事非你所能理解，你要多问，便是笨孩子了！总而言之，我正因受了情理之外的惨遇，所以有此情理之外的举动，惟其如此，才成了情理难通的怪事。依小姑娘所见，处处说情，事事论理，我也便不该遭受这情理之外的凄惨果报了。小姑娘极承你衷心劝我，我们萍水相逢，在你的年龄，是太早，在我的事情，是太迟，总之都够不上做一个闺中良伴。若有因缘，来世必要和你做成亲友。我很愿意时时领受你的教训，好好做个情理之中的好人。至于此生此世，相见是此刻，永别也在此时。即使够得上做个好友，时间未免太短了。但我有句话要郑重声明，我不是先对你说，十年来我身心大变，看得天上无正神，世上无好人。但今见了小姑娘，我可不敢再存这等心肠。因为仓促相逢，刹那之顷，我所受小姑娘慈爱和祥殷勤的劝告，已使我的心头起一层重大而迅速的变化。如今我绝不敢说天上地下全是恶魔那句狂言了。我想一切不幸，终究还是我一个人的特别怪运，可不与天地神人相干。如此一想，我的气倒平了许多。小姑娘这也是你短时间内赐给我的好教训，古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我今天得了小姑娘这番教训，也是闻道的一种。我觉得心头有此转变，身心都爽适了不少。唉！我万不料十余年狂妄之见，今儿俄顷之间，被小姑娘一片赤子之心挽回转来。小姑娘，你真是我良心上的好医生。你把我已死的良心医好了一部分。即便我的身体死了，我这一部分医好的良心，虽至轮回之后，或在地狱之中，也还知道感激你哩！”

小姑娘听她说得如此恳切，如此悱恻，现出一种踌躇婉转的神情来，忽又含笑问道：“妈妈你的话，我是断不敢当！但我想妈妈既以良心为重，何苦做那昧良害人之事？妈妈自己尚且不肯自害，尚且要保守这一部分良心，试将这部分良心，和许多被害人的生命财产做个比较，轻重大小不辨可明！妈妈何所保者小，而所弃者大。又何自处之厚，而待人之薄也！何况妈妈既以本人良心为重，而又于同时做那违背良心的歹事，敢问妈妈，其将何以自解了？”

春瑛听了，不觉呆了一呆，良久良久，忽然指着小女孩儿大笑道：“小姑娘，我真不信你小小年纪，怎有那样的知识，那般的口才，寥寥数语，便把我这饱经沧桑，历尽坎坷的老婆子说得无言以对！但是小姑娘啊，我终得请你爱我恕我，我早说过，我这事情，不是平常情理之内的事情。从我遭劫到最后恶果为止，一切一切，全非人情所有，尽属常理之外。小姑娘但以情理二字折我，我的理论，尽可被你折服。而我的行事，横竖是另一条道路，不在辩论范围之内，也只好辜负你的盛意了。”

女孩子见她如此固执，也不禁为之一怔，两人面面相对，默默无言坐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