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7.《哑剧》

“他叫边伯贤，是个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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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嫋嫋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的时候，这个刻板的标签就已经伴随边伯贤一生了。

记得春华小区是上个五十年前破皮老式楼房拆迁改良的。翻旧的地皮卖不出好价钱，如今看得过去的外观还是居委会出血改造的。

宋嫋嫋搬来的时候，正值花季，小区院门口有一对槐花树。她哼哧哼哧抱着行李包往六层上楼梯，窸窸窣窣的槐花瓣落了她一片发顶。

芳香浓郁，天色转温，宋嫋嫋正出着汗拧着钥匙锁，对门的玄关突然传来脚步声，她条件反射扭过头，“咔哒”一声门开了，铁门置后，一张清秀素白的脸映入眼帘。

真好看啊。

宋嫋嫋心里一紧，手里的钥匙都没握住掉在地。她不好意思地笑一下，忙低头去捡。

身侧轻轻的脚步声渐远，她脸色发烫，偷着眼细细瞧着那道清冷的背影。楼梯口穿堂风一过，将她额头的密汗蒸腾开来。

她以前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肤浅看脸的女孩，可直到遇见他，忽才知晓，她从前总说大话，只因还没有遇到那个让人终生难忘的人。

宋嫋嫋第一次遇见边伯贤时，还曾幻想过，那样俊秀的容颜该会有多温柔的声音呢。可等到她第二次遇见边伯贤时，却只直面了他的残缺。

雨后潮湿的地面将五月中旬的微燥吸纳走，浅浅的彩虹堪堪挂在天际，余晖渐浓，边伯贤穿着脏污.污的校服，但书包背得很周正，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大院子。

正巧宋嫋嫋陪着母亲买菜刚回来，她情不自禁盯着边伯贤看了好一会，比起第一次匆匆一瞥，这一次直面相对让她心里的细雨绵绵更蜜了。

母亲是在这个时候告诉她的，他叫边伯贤，是个哑巴。

那一瞬间，宋嫋嫋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惋惜多一点，还是疼惜多一点？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每每都会站在门口默默注视对门好一会，才依依不舍地回家。

她后来听闻，边伯贤不能说话是先天性，没法治疗。他的家庭有两个儿子，边伯贤是哥哥。

因为他的残缺，导致他从出生开始就不被喜爱，也因为他不被喜爱，所以他有一个弟弟。

那个从一开始就备受期待的孩子，没有任何让人唏嘘的遗憾。此后，他成了家里独宠的存在，而边伯贤却截然相反，他的人生就像一笔还不清的债务一样，家庭暴力、校园暴力、社会冷眼，所有的一切偏见，源于他的无声，都迫使他游走在千疮百孔的路程上。

宋嫋嫋在那个下午撞破边伯贤被砸伤了头从家里落荒而逃之后，当即决定转学去边伯贤的学校。

她知道自己不该多管闲事，更何况他们只是草草见过几面的邻居，也许在边伯贤看来，他都不曾对宋嫋嫋的脸有印象，可让她视若无睹边伯贤的痛苦，她做不到。

无法阻止悲剧降临，那就去陪他一起承受好了。

她年纪小，思想不成熟，总以为，努力靠近了，结局都会美好的。

母亲一开始还百般阻止追问理由，可宋嫋嫋什么都不肯多说，最后一天三小闹，母亲熬不住也妥协了。

宋嫋嫋刚转学办完手续，当天晚学回家就撞上了边伯贤被一群混混推搡着挤进巷子里。

她从来没有打过架，连跟人起冲突的次数都寥寥无几，可站在巷口，听着那让人心惊肉跳的殴打声，宋嫋嫋报了警，毅然走了进去。

放晚学的巷子真黑啊，宋嫋嫋掐着大腿根的肉，咬紧牙关硬撑着站在边伯贤面前，她背对着光，没能瞧见污发下边伯贤眉眼里的动容。

边伯贤知道眼前这个带着哭腔却不肯退让一步的女孩，只是他从来不奢求会有人愿意主动搭理他这样的人，于是他一次次克制收敛自己的情绪，选择漠视。

而这一次，他似乎见证了女孩和旁人的不同。

宋嫋嫋哭着被推了几下，踉跄地跪在地上死死抱住喘息艰难的边伯贤，小小的身躯却有着执拗的韧劲，无论多么重的踢打落在身上，她都没有示弱退缩。

边伯贤脸几近埋进地里，浑身抽痛动弹不得，他难耐地搅动呼吸，鼻尖嗅着腐烂的泥土味，一副狼狈至极的样子。

然而他的心却比任何一次都要明亮。

直到警笛声来临，宋嫋嫋终于捱不住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他忍着剧痛撕拉肌肉扯住她的衣摆，奈何张开嘴吐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真窝囊啊边伯贤，那一刻，他无比痛恨自己是个哑巴。

亮如白昼的急诊室里，白皙的手腕青一片紫一片，边伯贤抿着嘴没敢看小姑娘湿漉漉的眼睛。

伤口收拾好以后，宋嫋嫋的母亲也赶来了，心疼得红了眼。

宋嫋嫋一边安慰母亲，一边不时分开几秒视线给边伯贤。她本来想去跟他打招呼的，可母亲赶来的太快她又不敢上前，怕她一生气就数落别人。

周遭人来人往，只见急诊室门口突然冲出一道身影，二话不说上来恶狠狠地甩了一巴掌在边伯贤脸上，惹得急急忙忙的人都注目过来。

“混账，谁让你去打架的？！”

宋嫋嫋一惊，小步子迈得特别快，娇软的手在半空中拦下了即将到来的另一个巴掌，力道惯性让她后退一步半嵌进边伯贤怀里。

在母亲讶异的目光下，她直视着一双气得通红的眼睛，义正言辞，“边伯贤没有打架，你不可以打他。”

“嫋嫋，你在说什么呢，不准对大人不尊重！”说着就要去拉宋嫋嫋。

边伯贤感受着怀里挣扎的触感，几个小时前，自己因为这触感已经陷进去过一次了。

宋嫋嫋怒喊了一声“妈妈”，又转而对边伯贤的母亲说，“阿姨，您难道看不出来吗，边伯贤身上都是伤，他明明是被别人打的，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互殴了？”

边伯贤怔愣地抬头，微凉的指腹划过他惨不忍睹的胳膊，宋嫋嫋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衣袖卷上去，指着伤口不示弱地替他辩驳。

边伯贤心蓦然紧绷起来，理智告诉他应该挣脱，免得世人因为他而给宋嫋嫋眼色看，可谁能拒绝光呢？

身边有警察站出来解释实况维持秩序，宋嫋嫋就是这个时候带着他偷偷钻出来走到急诊室外的。

月色下，她温柔地抚摸着边伯贤的伤口，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很疼啊。”

边伯贤猛的心一颤，酸意翻滚，差点掉出眼泪。

边伯贤长大以后就没有流过眼泪了，他的眼泪都在小时候流光了。

可今天，眼前这个小姑娘的突然出现，就好像是特意来告诉他，他是可以哭泣难过的，不会有人怪他的，会有人心疼他的。

他从前连一个正常的眼神都难祈求，而今，却能得到馈赠的偏爱。

宋嫋嫋观察边伯贤的表情，无声无息地勾住他的小指，小嘴一张一合，“边伯贤，你疼的话可以拥抱我，这样我就能听见你的答案了。”

世界在那一瞬间都仿佛失声，边伯贤凝视着她，良久，他顺着指节攀住胳膊，轻轻一拽，柔软的身体被他按在怀里。

他不敢怀疑这是真是假。不重要了。

他心动了。他奢望了。

自此，他们成为了同学议论声里的奇葩。

一个乖乖女总跟着一个哑巴，然后他们成为了好朋友。这个故事被众口纷说，版本不一。

但宋嫋嫋不在意，她要保护没有安全感的边伯贤，他们形影不离一辈子，让别人随便说。

只是好景不长，高中毕业那一年，她没忍住对边伯贤表白了。边伯贤当时吓到了，什么表示都没有转头躲了她三天三夜。

无奈她跟母亲坦白事实，那个烈日炎炎的下午，母亲痛心疾首打了她，小姑娘细皮嫩肉的，这一打留下的红印子几天都消不下去。

宋嫋嫋就是带着这一身伤碰见边伯贤的，她记得那时他红了眼，疯狂比划着是谁干的，宋嫋嫋只冲他摇头说是她妈妈。

边伯贤明白，嫋嫋是想劝他别担心，也别跟她妈妈起冲突，可当天晚上，他还是来见她母亲了。

“伯贤，我就跟你直说了吧，我家嫋嫋喜欢你，可是我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的，嫋嫋才十八岁，花一样的年纪，难道你忍心看着她跟你一样受尽世俗眼光吗？”

她瞪着边伯贤垂下的背脊，叹道：“我说话是难听，可你细想想，你从小是在什么环境长大的你心里很清楚，我们嫋嫋胆子小，身子弱，受不了一样跟你悲苦的生活。你在家连句话都说不了，要怎么保护嫋嫋。这就是天方夜谭你懂吗？”

“伯贤啊，算我这个当妈的求你，放过她行吗？她还小不懂事，她以后会忘记你的，别耽误她，行吗？”

也许是宋嫋嫋母亲的眼神太过悲戚，又或许是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正确又精准地扎在他心窝上，总之，边伯贤最后白着脸难堪地走了出去。

街上没几个人，边伯贤点了一根烟，蹲在路灯底下发狠地抽着。他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态去处理这件事。

边伯贤是自卑的，不敢去玷污宋嫋嫋纯洁无暇的人生这件事用不着别人反复提醒，可他也是贪心的，那样美好的光，为什么落在他身上，没多久就要收走了呢？

他肩膀抖动的幅度开始变大，喉咙里发出难听的嘶哑声，如果此刻有人能够看见，轻易可辨，那个口型是——嫋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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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伯贤搬走了。

宋嫋嫋是听母亲说的，边伯贤跟家里人闹了一通，最后连夜搬走了。

盛夏晚节，窗外院子里的槐花疯长，却不及当年的半分动人。

边伯贤没有给她留一个字，也留不下一句话，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脱离了她的人生。

宋嫋嫋找了他整整一个暑假，直到大学开学，家里搬到了市区，才被迫终止这无意义的追逐。

她也搬走了。

那这个院子里留下了什么呢？好像什么都不曾留下。

槐树的泥土之下被宋嫋嫋埋进了一个匣子，那个夜深人静的点点时光里，全世界也只有槐树知道这个小姑娘的故事，倾听了她的委屈。

“边伯贤，我想嫁给你的，为什么，你就是不懂呢……”小姑娘哭得一抽一抽的。

而那个木头匣子没有上锁，就好像潜意识里希望有人能够打开一样。

了了一句。

——边伯贤，你下辈子别忘了告诉我，你也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