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怡,其实,我原先是个警察……”
东城的夜淅淅沥沥开始飘起了小雨,花店外雨声随着他娓娓道来的故事曲折跌宕竟谱写出一曲旋律。
我干脆陪他一同席地而坐,周围都是花香萦绕,我感受他每一寸的皮肤颤抖,与他一齐坠落到战乱纷争的危险地带。
我第一次听他说起,那个久远的岁月。
那个,不为人知的,久远岁月。
“我没能顺利毕业,在大学时期就被市里的领导选中,实施一项缜密计划的卧底任务。”
“那个时候,有不少跟我同级的校友也参加了,听别人说,我们这些没背景没露脸的实习警,空有一身本领,是最适合下地的。”
“也怪我,那时太过年轻气盛,总想着,为国家贡献自己的全部,这本就是一份荣誉。”
“所以我想都没想就同意了那次的卧底任务。不久我就被着手安排送去了中缅边境。”
他好看的眉宇随着愈深的故事而折叠成令人揪心的褶皱,毫无血色的脸庞被暗沉的光反射地更加苍白了。
地上交缠的影子延伸到花店大门处,我陷入他的迷惘,恍如我也曾亲眼目睹那些残忍的过去。
“是我……自己跨过的边境线,也是我……自己亲手开始了我十年的卧底生涯。”
“那些年,我也算是死过七八回了。眼睁睁瞧着他们枪杀、抢劫、焚烧、毁尸……面对着各式各样的毒品交易,在我面前毫无下限地处死无辜不无辜的当地人……兴许运气不好,我还要亲手帮他们按住孩子和孕妇。”
“对他们而言,活人是最好的运毒工具,在那个无法理解的世界里,作为一名卧底警察,暴露或者不暴露,都是令人生不如死的。”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我难言地看着他,我不忍心打断他,可是这些我听都不敢听的故事,却是他的人生。
“但我扛下来了……”他如是说,我本以为那是希冀的光,却发现那是更深的灰暗。
“我扛下来了……”我隐约听到他悲愤交加又隐忍压抑的情绪。
他的眼底失焦,落在不知名的黑暗里。
他的声音很低,重复着一句话,“但我,扛下来了啊……”
肩膀抖动,直到我听清他嘴里轻声呢喃的话,我明白那弧度约莫是个压制抽噎的动作。
“我明明都已经很努力地扛下来了……我不后悔做卧底,不后悔差点暴露被毒贩考验吸了毒,也不后悔在爆炸声里差点被打死,更不后悔刀抵在我脖子上,为了掩护同志我选择什么都不说……”
“其实像我这样的人,能够在那么多危险的时刻大难不死,也算是一种幸福吧……”
“比起葬身异处尸骨无存的我的战友,我知道我不该矫情难过,我扛下了所有活着回来了,我应该懂得感恩的……可是…可是……”
“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我呢……”
他挣脱开我的手死死抱住脑袋,表情肌肉扭曲痉挛。
双腿屈起,他环抱着身体死死嵌入膝盖与臂弯形成的小小世界,那是他努力平衡内心的安全屋。
我抿着唇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没有任何犹豫,挣脱我的瞬间我就上前抱住了他。
我拼命想说些安慰的话,可纠结了许久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生活在一个双亲尚在的幸福家庭,过往的三十年人生一直是风平浪静的平凡日子。
我没有见过战乱火烧的边境村庄,没有看过五花八门的毒品。
我不会被枪抵着脑门说各种假话,也不会被烟火吓到误以为那是爆炸。
这许多许多,我普通的一生可能永远都不会接触,我有什么资格说些安慰话给他听呢。
这样安慰的话无不是在讽刺他竭尽全力想要活下去的曾经啊。
“边伯贤,为什么三年前的行动为你提供现报的人尸体上检查到你的人体组织?”
“为什么那次你上报有暴露的风险你活下来了,而他却死了?”
“可以跟我们说说当时的情况吗?”
“什么意思?你怀疑是我动的手?”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只是例行询问。”
“例行询问?”边伯贤坐在审讯室里,灯光下他抬起负重的胳膊像对面的两名警察抖了抖腕上的手铐,讽刺地笑了,“这样也叫例行询问?”
在细碎的金属碰撞声中,“我说了我没有动手,你们还要问几次?”
他向后靠了靠,眼眶煞红,奔溃地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再说一遍,我边伯贤,是个警察,是个人,我哪怕被按在地上打死,被压在刑台上抽死,我也不会…绝不可能…对我的同志,动手!”
“你听清楚了吗!”
那天晚上,我左肩的衣襟湿透了。
他告诉了我,审讯室里有多冷,观察房里有多黑。
他说他后来被局长担保,从省厅下来的通知才让他没有被随意处死。
他说他走进戒毒所的那天下午也飘起了小雨,他足足待了半年,才终于从那黑暗的夹缝里走回来。
可是他真的回来了吗?
边伯贤是一名警察啊,可他却再不愿意继续当警察了。
年少绮丽的梦,都被现实里血淋淋的骨骸戳破。
他很少做一个完整的噩梦,都是血腥拼凑的人生。
想来他对恃上警局里的异样打量和随时随地的窃窃私语,才终于明白,他再也没有办法心平气和地成为一名警察了。
他太疲惫了。
身体上,心理上。
也曾看过几次心理医生,后来我也继续带他去看心理医生。
可是无济于事,那一块心病就像长在大动脉上的肿瘤,无法根治,任其滋生。
“会好起来的,边伯贤。”
我常常在他耳边念叨着这句话。
而他也常常抬起头没头没脑地问我,“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
“傻瓜,我当然相信你。”
“……边伯贤,我还喜欢你。”
我总是奢望,因为我的坦白,因为我的真挚,能让他感受到世界上的爱,能让他明白,这世上还有人相信他,有人爱着他,能让他选择放下过去重新开始。
可是太迟了。
我遇见他太迟了,那些腐烂的回忆侵蚀他残缺的灵魂,我怎么努力,都唤不回他对这个世界的希冀。
“就不能为了我活着吗?”
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身体,我曾苦苦哀求他。
我知道我太自私了,他那么痛苦,而我如此爱他,怎么可以,容忍他继续难过下去。
可是我也好痛啊,想到他自杀未遂,想到他从来没有回应过我的表白,想到他一早就决定好要抛弃我离开,我就痛到浑身颤抖。
“你会有其他值得托付真心的人,而那个人,不会是我。”
“人这一辈子,不过就活几个瞬间……”
“我拿过勋章,风里雨里厮杀过,被别人保护过,也出卖过,获得过全心全意的喜欢和一份无条件的相信,曾看过许多美景,也遗忘不了血腥的画面……”
“其实……该满足了……”
很晚很晚的时候,我会想起他说的话,似乎他后来对我说的每一句都格外珍重,都像是他提前准备好的遗言。
寂静无声的房间里,我第一次和他躺在一张床上,我颤抖着双手将他搂在怀里,望向天花板时坠落的泪湿了一角枕头。
无星的夜里,只有枕头知道我托付了许多话,但我都没说,我不想自私地再劝阻什么了,太令他心寒了。
“边伯贤……”
他应该在看我吧,可我不想让他看见我的泪。
“我不怪你,也不恨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在这守着你。”
“等不来余生,我们就来世。”
“下辈子,你可记好了,别先抛弃我……”
我低低地说,就像在说什么枕边的悄悄话。
我断断续续的吸气声和他虚无缥缈的呼吸声交缠着。
很久很久,他哑声道:“好。”
晨曦微露,身侧早已失了温度。
我盯着他鲜血干涸的手腕说不出什么奔溃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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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吻上他的额头。
太苦了这一生。
边伯贤,你这般好,下辈子,再别活得这样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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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一方》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