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思君令人老

郡城是大周的边陲小城，姑墨国总是频频来挑衅。朝廷鞭长莫及，城内的青年才俊们就自己组了个队伍对抗姑墨。如今听说朝廷要与姑墨打仗了，城内的青年们又自告奋勇的去参军。

她抬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脸，修长而略带薄茧的指从眉尾处缓缓落至唇畔。

她有多久没照过镜子了呢？她也记不清明了，很久了吧，久到她都快忘了自己是何般容貌。都说，女为悦已者容。但他走后，她便再无心对镜描眉贴花黄。原本面若桃花眼含春水，玲珑清秀的人儿如今却是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

他自走后就只上个月来了封家书，在那之后就杳无音信，她想大概是他行军打仗忙得很。上一封书信内，他说军队内有个叫杨九郎周九良的厉害的很，也很得监军的重用，他喜欢并敬重那样的人，他要努力杀敌，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清冷的晚风轻车熟路地自破损的窗户涌入室内，她后脊一阵发凉，不由打了个颤。

她想，若他还在，此刻定不是此番境地。虽不说锦衣玉食但却也是有个舒心温饱日子。哪像如今，瓮牖绳枢，好不凄惨。

如墨的夜色，幽寂的街巷，高悬的明月，总是最易引人起相思意的，她又想他了。

她想与他的初见，她想与他的大婚，她想与他相处的点滴…………因着他，她的平淡流年才有了丝丝涟漪。

如今这世道兵荒马乱，她想他的心亦是兵荒马乱。不知而今他身在何方，是否歇息，是否…………安在？

她轻叹一声，拿起绣针，一针一针尽是绣不尽的相思。想以前，虽不是钟鸣鼎食之家，却也不用自己以刺绣为营生养家糊口。说是养家糊口，可哪里还有什么家，自始至终不过她一个人罢了。她淡淡扫了一眼手上薄茧，看着镜中枯黄的面色轻轻一笑，这大概就是为郎消得人憔悴了吧。待他回来，可也要让他好好伺候伺候自己才算。待他回来，可他何时才能回来？是否还回得来？

忽而，她停下了手中绣针，似是听到了城中有兵戈之声。不过十息，那声音就清晰了起来。她秀眉微蹙，顾不得多思索，抓起家中还略值些钱的东西和他送她的一幅画作便向他从前指给她的避难之处奔去。

她跌跌撞撞，一路不敢回头看，直到到了那偏僻无人的破败巷子她才敢回头看一看。她倚着破败的墙，大口大口喘着气。

她听着远处传来的兵器交鸣声，听着同城百姓的哀嚎，听着城中牲畜奔逃声，眼泪扑簌簌落下。

她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只知道城中没了声音她方可回去。

待她携月色而归时，她看到的是尸横草野，血流成河，空气中纠结着亡灵的气息。她像是一瞬间明白了他所说的家仇国恨，不共戴天。

在拖那些尸体到乱葬岗时，她的指尖都在颤抖。她挖了很多很大的坑，她忘记了她挖了多久，她好像看不到她流血的手指。她把那一百二十三个人全部埋了之后便趴在了乱葬岗的坟头上。她想，今晚她是不是也就这么去了。她真的好累，眼皮越来越重，在闭上眼的瞬间，她仿若看到了他，他如当年一般一身月白色长袍，袖口衣摆皆绣了竹叶暗纹，缓缓向她走来，笑容俊朗气质清冷如谪仙。

后来，她又回到了城中，城中本只余一些老弱妇孺，如今又经丧乱更显萧索。旁的人劝她，让她离开，可她偏要固执的守着这空城，守着那心尖儿上的人归来。

她还是日日绣着那早已无人来买的相思子手帕，艰难的过着日子。这间有她和他共同记忆而今已显破败的小屋，她一住就是几十年。本早就知晓结局却偏有固执此生不忘。

一日，已是苍彦鬓白的她又于屋前绣着相思子手帕，可大概是天太暖了吧，她竟睡着了。她做了一个很美很长的梦，梦里有他，所以她再未醒来。

她其实心里清楚的，他可能早就死在了战场上，只是她一直自欺欺人的骗着自己。

她知道他牺牲了。

但是，她不知道的是，他在战场上英姿勃发杀敌无数，她不知道的是，他最后被敌军射中心脏的时候脑中眼中都是她，她不知道的是，他死的时候是面向家的方向的，是面向她所在的方向的。

她不知道的是，他去的那一夜，是她在乱葬岗埋尸的那一夜。

这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这就是相思赋君红粉枯。

这就是情深却不寿。

（愿你心中人是眼前人，眼前人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