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又一年七月十五，凡间中元，鬼门大开。

　　她拖着异常轻飘的步伐，一边浏览今年人间八月的盛景，一边尾随着前方一抹身影。

　　残月挂天，她随他走过依旧冗长喧嚣的街巷，夜间人头依旧攒动，夜市小物美食摊接连不绝，他便在此穿行直走，直至归于静谧，一旁房屋倒影幽深，衬他孑然一身分外寂寥，她离他始终十步之遥，堪堪看他的青丝自夜风蹁跹，身形隐于黯色间竟有些清瘦嶙峋。

　　她也在观察这城中几年来的变化，或多或少体会到有些地方大有不同，而有些地方却尘然不变，都有隔世之感。

　　他走过莲叶接天的碧湖旁，风轻推随涟漪而过的盏盏莲花旧灯，或是路过十里长亭见夜莺漆黑如魅影，只余一双眼依旧熠熠生辉。

　　这些并不能令他驻足慢行，却可令她倍感忧思难忘，毕竟生前常住于此，一草一木一景一物皆刻入心间，连同沉淀于脑海的旧忆。

　　又行数里，景物愈发熟悉亲切，木门立于眼前，他轻推开，显现偌大的堂屋。

　　他前脚踏进，后关上门，她兀自穿门而过，见他径自走进里屋，似要洗漱就寝，恰巧偏身，令她真切看清了他的全貌。

　　眼窝下有圈青黑，面色较为苍白，似是倦极疲极，全然不似几年前意气风发，俊秀明朗。

　　心霎时像被紧紧箍住，喘不过气，她缓步至他身前，看清了他眼角眉梢，唇齿面颊，伸臂，却只堪堪穿过他的额角，伸到空气中，什么都碰不到。

　　旧忆翻涌而来，她想起那年她病重之时，弥留之际，倚于床畔，想触摸他，也是现今这样遥不可及。

　　那时，他眸中盛满了哀伤，手心温度满是炙热，而她只勉强咧嘴，牵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发出的声音亦是气若游丝。

　　“夫君，待我死后，你便另娶吧。”

　　那时那景，现今依旧历历在目，在她到了极乐世界后，回想起生前一幕幕，回想起她为何会在那时道出此言。

　　只是，不想令他一直沉浸于哀伤罢了。

　　回神，见他已经覆被安然睡下，却是忘了熄灭床边书桌上的红烛。

　　借着如豆灯光，她见桌前摆着一沓书信，娟秀的字体在一片昏黄下依旧跃然眼前，她是认得那字迹的，属于她生前的夫君，属于她一直牵挂的那个人。

　　而那纸上，齐齐整整写着的，无一不是她的名字，有些墨迹已然发淡，纸上覆了陈年累月的清灰。

　　鬼原是不会流泪的，而若是此刻她还能在铜镜里看见自己，必然已是泪如雨下。

　　她轻轻吹熄了烛火，带来的是自窗外而来的清风寥寥，她至他床头，他的面容在睡梦重却是格外恬淡，只微皱的眉头体现了他睡的并不安稳。

　　她俯身，自他眉心落下一吻后，又反复深看了他几眼，将他样貌再度嵌入心底深处，后穿门落于黑暗。

　　待她回到极乐，度奈何桥三生时旁，见周遭众鬼都自凡世而来，面上都挂着因为前世的爱恨嗔痴而流露的神情。

　　她只看到了他人的神情，却不知她自己现下的表情为何。

　　远处，孟婆依旧提着她的竹筐，里头是数碗孟婆汤，忘情水，她自桥头站定，等孟婆行至她面前，打量了她几眼，忽得幽幽叹口气，半晌，她听到了自孟婆口中传出的话语。

　　“姑娘，你在此已然等候了几年，如今，该是愿意投胎转世了罢？”

　　她看着苍老满是沟壑的面庞上的表情，是心疼，不解，更多是无可奈何。

　　而她此刻，只余释然。

　　“婆婆，我不愿。”

　　先前的不愿，亦或许是执念使然，而此刻，她不愿饮下那孟婆汤，不愿入轮回之境，只为了等一个人。

　　等他与我再度相遇，等他我来世再续前缘，再度相逢。

　　也不枉我一缕游魂，孤身只影，漂泊无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