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丫鬟绿珠回来后，婉仪便急忙放下手中的报纸：“可否看到了？”
绿珠轻轻关上门后，转身半屈行了个礼：“格格，是个新潮奇异的男子呢。”
此时的绿珠还无法描述这么一个穿着她从没见过，听说是叫西装的衣服，也不同于留着长长辫子的满族男子，而是干净利落的短发。远远望去都有一股精神气扑面而来。
婉仪垂下头：“听阿爸说，他是留过洋的人。”着装样貌自然是不同，然而这种不同令她新奇却又害怕。
阿爸为她寻来的亲事，不仅是因为她快到适婚年龄也是为了给家中留一条后路。
大清王朝逐渐衰落，她们这些依靠皇族的满族贵族也不复昔日风光。不少贵族为了子女免受风波，而将他们联姻。所以尽管阿爸一向看不起唯利是图的商人，但至少这场婚姻，能够为已经摇摇欲坠的王府不至于摔得太惨。
可是，她不确定那个人是真的愿意和她成亲。心里苦笑，换做是她，也不会与一个陈旧腐朽的女子结婚。
或许是看出了婉仪的失落，绿珠安慰道：“我们格格生的这么好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个顶顶的大家闺秀。这门亲事是天作之合啊！”
婉仪苦涩地笑了笑，虽然身在闺阁，却也能听到风言风语。绿珠安慰她罢了。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婉仪正想见绿珠出去看看，却不料门一下被打开了。
待她看清门口的人时，立刻明白绿珠说的新潮奇异是什么意思。报上曾见过的西装合理剪裁在他瘦削的身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帽檐下是一张干净英气的脸，明亮的黑眼睛和她对视时，他笑的很开心：“很高兴看到你，我的，未婚妻。”
绿珠最先反应过来，护主心切，急忙挡在她前面：“未得王爷允许，不得进女子闺房！”
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抱歉是我冒昧了，”黑眸直直地望着她“但王爷已经允许我来带她出去。”
“那么，你愿意和我一起出府看看吗？”
婉仪站在有点黑暗的江边码头，初秋的冷风带着江边的湿气吹拂过。怀着离开王府的雀跃心情，若不是旁边的男子，为了礼节，她甚至想原地转圈。
不由得偷偷看向旁边的男子，尽管暮色降临，她却被他眼睛里熠熠的光芒吸引。总觉得这个人有着她不懂的远大抱负和对未来的期望。
“王爷说你喜静，我便带你来这江边，也不知你喜不喜欢。”他转头看着她，眉目含笑“看你的样子，应该还不错。”
是啊，极少出府的她从来没来过江边。江水风平浪静，几处泊船停留着。晚霞洒在波光粼粼的江面，比那最美丽的花钿都好看。踏在松软的泥土上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而泥泞的绣花鞋告诉她一切都是真的。
婉仪开口道：“我真的…很喜欢这里。”喜欢到不想离开。
他们沿着河岸慢慢走，婉仪走路缓慢，但走在前面的他总会停下等她和她一起。
她看着两人的倒影慢慢聚拢在一起，嘴角浮出一抹浅笑。第一次和陌生人一起出去，她一点也不害怕，反而觉得他是值得信任的人。
他的侧脸像是镀了一层金，意气风发的说：“我还可以带你去更多的地方。”说罢语气微微可惜“一个时辰太短，待会就要送你回去了。”
不，她想告诉他，能够见到这儿已经很高兴了，并且她不想这么快回去。可出于礼仪她不能说，有失教养。
只是讷讷道：“劳烦你送我了。”
婉仪念念不舍的回头看，慢慢从来时的方向走。
离得远远的便看到绿珠站在府外，急切的左顾右盼。不想让她久等婉仪加快了脚步，却不想被拉住了衣袖。
她顺着衣袖望去，不解的看向他。四目相对，他认真的说道：“不知道你知不知我的名字，我叫顾曳。你会不会写？”
看到她摇了摇头，顾曳拉起她的手，摊开掌心，一笔一画的用手指描绘着那个字。“要记得我的名字。”说罢转身离去。
绿珠从远处小跑过来，吃惊问道：“格格，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红？”
明明是带着寒意的季节，手心却在隐隐发烫。她想，她应该告诉他自己很开心，并且不想这么快回去。
看着面前亲切但沉重的王府，婉仪叹了口气，提起裙摆任由绿珠扶她走进府门。
后来顾曳经常找她出去，婉仪从不知道原来北京城还有这么多好玩的地方好吃的东西。
他们牵着手再次来到了江边，婉仪看他面色凝重，细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下有着莫名的不详预感。
不远处有一片迎亲的队伍走来，打着喧嚣的铜锣，喜气洋洋的经过他们。婉仪看着那顶花轿，眼里流露出丝丝羡慕。如果是和身边的人，成亲是个令人期待的事。
顾曳看着她，伸手扳过她的身体与她对视。
对她一向笑着的青年此时露出了郑重的表情，婉仪甚至能从他黑曜石般的眼睛里看到自己茫然的面容。
“婉仪，我想去追求我的理想。”他顿了顿“所以我暂时会离开这里。”
听到这话，她十分失落。她知道他是一个有理想抱负的人，她不想成为他的拖累。如果要离开，那她愿意等他回来。
婉仪垂下头，不禁握住他的手：“那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温热的大掌包住她白嫩的柔荑，头顶传来他的话语“我会尽快回来，然后我们就结婚。”
顾曳从怀中掏出一个怀表放在她手上：“一定要等我回来。”
“好。”她全身心的信任他。
这天晚上，婉仪像往常一样准备洗漱入睡，却听见外面嘈杂谩骂的声音。绿珠安抚好她：“格格，不要担心，今夜闹的有点凶罢了。”
这些日子，民众由于皇帝作出的丧全辱国的外交而暴怒。扬言要将所有满族王府赶尽杀绝。唉，想必阿爸又在头疼了。
门外响起急切的敲门声，管家阿福惊慌的声音传来：“绿珠你快带格格走，府里整不住了！王爷叫你快去找顾府！”
婉仪急忙打开门，看到一身被砸了臭鸡蛋和菜叶的阿福，心里漏跳一拍，问道：“阿爸呢？阿爸怎么样了？”
阿福见她出来，看到从小看到大的格格，两行老泪流了出来：“您快走吧！”这一走，指不定就是天人永隔。
绿珠焦急的拉着失魂落魄的她向后院小道跑去。不料途中一个胆大的暴徒竟从房顶翻越而下，挡在他们面前，露出凶悍的面容：“你们这些走狗，一个都跑不掉！”
绿珠和阿福自知打不过，便死死的拉住他，扭头对呆着的婉仪喊：“快走啊！”
脚下自己动了起来，耳朵听到后面暴徒谩骂的声音，绿珠痛苦的哭声，阿福在叫喊找顾府。走到僻静的后门，眼睛还能看到不远激愤的众人堵在大门口，火把在黑夜里燃烧，将这里映得通明。
她眼睁睁地看到不解气的疯狂的暴徒将火把丢入府内，曾经安宁祥和的王府成了一片火海。眼泪决堤而出，她不敢相信这一切。
婉仪不停地向前跑，可恶毒的话语总是钻进她的耳朵。
“哈哈哈烧死这些走狗！”
“大快人心！替天行道啊！”
……
她眼前一黑，身体直直的倒下。
坐在正中央的妩媚女子虽年过四十，身段面容却风韵犹存。她坐在铺着貂皮的座椅上，手上拿着一个通体晶莹的翡翠烟斗。她吐出一个烟圈，斜眼看着旁边那个畏畏缩缩的人。
“她就是你说的好货色？”
那人连忙回答是，这人是他捡来的，瞧着样貌美丽，希望能来卖个好价钱。
“瞧这是还不错，可别是个傻子。”葛秋楚望着一直跪在地上的女子，她不哭也没有惊慌的样子，平静的脸让人觉得她是一个木偶。“算了，人我收下了。”
那人露出一口黄牙，龇笑道：“老板真是爽快！那在下就先告辞了。”这次算他幸运，碰到葛老板北上，正巧卖给她，给的价格还高。
等那人走后，葛秋楚起身对旁边人说道把她带走，说罢看也没看跪着的女子一眼离去，留下满室粉脂之味。
婉仪宛如提线木偶般被换上奇奇怪怪的衣服。突然，一个东西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耳聪手尖的女仆立马将它拿起，递于高位的主人。
葛秋楚看到手上的东西，眉毛一挑：“哦？一个怀表。”
听到“怀表”二字的婉仪一下看向她：“还给我！”她想走去拿走却被周围大力的女仆制止住。婉仪焦急了起来，目光直直的盯着那个女人。
看到她不同于之前的着急的模样，葛秋楚眼波流转：“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我就会给你。”看着她越发生气的表情，又加了一句：“反正你现在无家可归不是吗？不如让我来给你一个栖身之所。”
婉仪挣脱不开钳制她的手，为了拿回那个怀表，只好答应。
“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就叫百合。”
买来的人怎能不好好利用，她要让她在上海滩最繁华的歌舞厅表演。用她的美貌为她赚取钱财。这乱世中，只有钱才是寄托。
这个怀表不过是无用的事物而已，她眼神一暗，缓缓吐出飘渺的烟
三年后，时值隆冬。
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商界大佬召集各路人士参加他的新年聚会。
顾曳端坐在声色犬马的宴会之中，面部拉扯出一个公式化的假笑，细细打量每一个人。
一位头发打着发光蜡油的中年男子执着酒杯前来：“这不是顾少尉吗，怎么一个人在这喝酒。待会的歌舞表演可是极为…”
“抱歉，我还有事，恕不奉陪。”他打断他的话，不能跟这人有什么牵扯。这次的行动确保要万无一失才行。
这时，会场内轻柔的音乐突然换成了迷离悱恻的乐调。正中央舞台的灯光被打开，昏黄的光晕下站着一名女子。她身形苗条，穿着一身绣花旗袍。
当她抬起头时，顾曳猛抽了一口气。震惊的看着台上的女子，周围窃窃的调笑声传来：“葛老板捧的这人确实不错，这脸让我做牡丹花下鬼都成…”两侧的手渐渐紧握成拳。
台上的女子秀眉轻蹙，在她细致的脸蛋上扫出浅浅的忧虑，双眸犹似一泓清水，顾盼生辉，容色晶莹如玉，站在那里如花树堆雪，仪静体闲。
婉仪如往常一样唱着熟悉的调子，淡淡扫过台下的众人，当看到角落里那个戴着黑帽的青年时驻停一番，她好像看到他了。
她紧张的手心沁出了汗，是他吗？
台上的表演一结束，她立刻飞奔下台，朝那个角落走去。黑帽青年依靠在后面的墙壁上，看不出情绪的黑眸静静望着她。
婉仪激动的心情一下冷却，时隔三年，他的容貌锋利了不少。发生了这么多事却不知道该怎么说起，她一直在等，北平上海两边跑，就是希望能再次见到他。
她好想告诉他自从他走后，她的家支离破碎，她是如何害怕，又是如何来到这里变成如今的样子，第一次穿旗袍的不自在，曾经唱歌唱到喉咙沙哑，忍受别人的鄙夷和骚扰。
“你还好吗？”她的眼睛晶亮，仿佛掉下水来。
“你的变化很大。”顾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的毫无感情：“百合小姐十分美丽。”
“轰”地一声，像是什么在脑海里炸开，满心的期待和欣喜被冰冷的话语击碎“百合小姐如果没事请回吧，私下谈话对你我名节不好。”
中年男子像狗皮膏药一样跟着他：“看她来找你还以为你们有什么往事，哈哈哈是我多想了。”顾曳没有回答他，忍住了回头的冲动。
婉仪看着他毫不留情的转身离开，和三年前一样渐行渐远。只不过这次，她再也没了念想。
葛秋楚眯着眼打量这一切，等青年走后，将怀表递给她：“我以为你会哭”
她接过怀表，不，她很想哭，只是眼泪流不出来了。
千言万语最后化成一声叹息。
翌年春天，她再次回到曾经的王府，现在已经是一片残骸，往事已成云烟。
“你好，请问你认识这里以前的人吗？”
婉仪循着声音看去，一位面相憨厚的男子背着一个军绿色的布包，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是这样，这家有一封信。地址是这，但是这房子早不在了啊。如果你认识的话，可以帮忙转交吗？”见她在门口徘徊，想必是和这里有点瓜葛的
婉仪纳闷会有什么人寄过来，于是收下了那封信。
她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展开信件。
“婉仪小姐你好，不知道你是不是叫这个名字，但在已逝的顾曳先生的口中是这么叫的。”拿信的手微微一颤，仍是继续读下去。
“府上遇难后，顾曳先生曾多次回来看过，却没有关于你的任何消息。他原本以为你已不在人世，结果却在宴会上看见了你。可惜当时先生他任务在身，宴会之中，树立仇敌不少。他不想将你卷进危险之中，因此表现出毫无瓜葛。最后任务虽然成功，却遭到报复。不久在执行另一场任务时，顾曳先生在火车站被人暗杀。
我在整理先生遗物时，发现他珍贵保管的照片，一张江边的照片，可能对于他有特别的意义。我想作为他的恋人（我应该可以这么说吧），一并随信送来。写这信也算完成了他未说出口的心愿。顾曳先生是个值得钦佩的人，希望你不要过于哀思，日后珍重。”
“娘亲，那个姐姐为什么哭的这么伤心。”
“唉！不要管了，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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