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枝

　　“四妹是要做新妇的人了呀，”青葱骢马上的男子略略收了金丝辔，挑起一旁三驾孔雀翎车悬垂的苍青幔，向车篷中匿身的女子谑道

　　“再过些日子便要嫁人，”七笑故作嗔容回应“那便还随你来琅琊作甚？旅途奔波累了身子，耽误了帝室吉期，可够你喝一壶的”

　　“正是为这缘故才要带你来的呀，”子舆昊笑道“嫁了皇帝家便是要入宫的，宫深禁重的，谅你想去哪儿也不遂愿。还不如趁这当儿多走走逛逛”

　　“琅琊，”七笑沉吟道，“这地方倒是好。我在书上读到过，那越王勾践入霸中原，定都便是在这儿”

　　“对呀，”子舆昊见自家妹妹如此博闻多知，只乐得眉眼也弯作两弦新月模样。“四妹涉猎倒广得很，他日必当是一代贤后，青史留名那样的”

　　“哪个要做甚么贤后！”七笑不管不顾“我是开国勋臣家女儿，爹爹是安国公，长兄是琅琊守，我要做皇后，也要做妇好那般的，跃马扬刀领兵靖平四方，才叫真不枉为后呢”

　　“有句话爹爹一直不让讲，”子舆昊似是有心事触动“今番告与你，你可莫要乱说的”

　　“什么事呀？”七笑一贯好奇心重，听子舆昊如此言语，心下里早有几分躁切

　　“你五岁的时候，我偷着带你去找瞎子算命”子舆昊缓缓道来“那瞎子据称看人极准的，”

　　“他说你命当大贵”子舆昊凑到七笑耳边

　　“嗐，我还当什么难泄天机，”七笑颇不以为然“算命的嘛，都是嘴上抹蜜，只拣吉祥话说的货色”

　　“可不敢轻忽大意！”子舆昊有些发急，“这话可是真的，我找他算完当晚，那瞎子便去了。算命人一旦吐了真言，可都是折寿损德的！”

　　“我问他，你既是贵命，可以做皇后么？”子舆昊略略定神，复又开口“你猜他答些什么？”

　　“无非是做得了呗，”七笑回应“那他可真是神算子”

　　“他对我说，你呀，岂止是皇后”子舆昊如释重负“今番听你要做妇好，我看你可是端得好生厉害，入宫为后，朝中为相，伍旅挂帅”

　　“我若是他日能这般便好，管他甚么内廷争宠步步惊心，倒不如披甲搏个功名合算。”

　　琅琊的太守邸窗前新放下水晶帘，与其说滤去过多天光倒不若看做刻意显耀些什么——阀阅功勋之家的安泰富足，恰如那飞檐斗角煊赫夺目的金琉璃，实实在在摆在台面上的气度。

　　窗外的青鸟衔葡萄飞上白玉井栏，紫檀镂花桌前各色果品已分列摆开，近郊的暖洞孕育而出惹人垂涎的甘美鲜香，玛瑙盘琉璃觞象牙箸翡翠釜，一斗便费十千钱的梨花白，世间难寻的紫驼峰，金刀脍就盛在金口水精盘里的盈尺素鳞。

　　两边分列着六七个衣香鬓影的娉婷丽姬，问起来都是子舆昊房中得宠的妾侍，琅琊太守深知天子脚下理当谦卑俯首道理，万贯积财娇妻美眷都远远移去千里之外滨海的琅琊，另在这处阜盛繁华地界筑就典舍香宅藏娇怀璧。这举措倒同那越王勾践说不出的相像。七笑暗里道。

　　“四小姐真是好颜色呢，”七笑听得莺声燕喃般酥软媚好的女人细嗓，抬头却正对上一双扫向她的流波俏眼，微吊目尾还涂着檀色花脂，不由得一阵羞惭，极快地垂下头将视线直移在地底下

　　“我自家妹妹，能是颜貌寻常的么？”子舆昊一改大同城中风度卓然模样，十二分自傲回敬一句，像是古史中的君王向后妃夸耀随侯珠连城璧的无价“她呀，马上便要出阁的，这般妙人想来你几个也没福分看上几眼”

　　“四小姐许的是哪家郎君哟?可是那个姓令狐的?”为首头顶单螺髻的品红绸衫女子带笑开口，七笑猜那便是子舆昊正室夫人

　　“不不不，那姓令狐的早没了”子舆昊不愿过多作答，三言两语搪塞了去“更嫁的倒不比前个儿”

　　“那可是朝中那位要人家公子？”女子又问

　　“郦华照。”子舆昊坦然答道，“只不过年纪还小，明岁里中宫才许他来娶”

　　“这是嫁进宫里了呀”女子满心怡悦娇笑几声，“说起来也不怕官人笑话，我十五岁那年也去应选过秀女，自然是未教陛下选上咯”字里言间倒是十二分的奉承意味，沉重而发甜，像是肴间描金缠枝盘中摆着的丰腴糕李。

　　“哟，那莫不是要做太子妃？”二夫人接过话头，“官人，再不下几年，你可便是国舅爷了。若是四小姐榴开百实，诞下皇子，福分更厚”

　　逢迎美言一句接上一句，七笑也不好搭话，只得微微垂首听那班女眷恭维。 既是这般举措，更少不得那班妾妇夸她贞静随分，有母仪天下的样子。

　　子舆昊本是不喜他人曲意献媚的，今番倒听那群女子夸七笑颇为起劲，也觉着惬适不已。三巡饮罢，七笑勉强支撑住醉态，向席上坐人不咸不淡扫上几眼，笑意盈盈的表情禁不得如此谨微的观察，细看之下竟是足以教人大失所望的难堪——酣热醇醪冲击之下泛起的细如芥子又密如游丝的一层薄汗已将面上脂粉全输沁透，泛起秾重的芙蓉香织作吐纳难息的艳俗气。那笑容更是僵滞得几像是拙匠蘸了过多的朱砂硬生生勾抹上的。衣裳首饰无一不是时新样式，却衬得穿着者更像个出殡时扎红挂彩的笑嘻嘻纸人儿。

　　“不饮了。”七笑面无表情向子舆昊道，视线刻意避过那几房丰容靓饰的内眷。她究是太过不适应这场面，也无心融入这群女子中，只像受困在涸辙中的鱼，一心只想早些逃离。

　　“好，撤席罢。”子舆昊已有些酡态，修长好看的手在半空中斜斜画出道生涩弧线“四妹回去歇一宿，明儿个，为兄带你去看海。”

　　“好。”七笑乖顺应声，起身离席径向房里安歇去了。

　　午憩初醒时分，外间天色已不早。褪去了正晌的张牙舞爪光线，柔柔地向西斜去，琅琊城鳞次栉比的青瓦绿甍一并镀上富态的金红。

七笑只觉得唇干舌燥得不甚自在，内里似有一团火，哔哔剥剥地燃着，一晃眼又想到数载之前的邯郸——逃无可逃的无妄横祸，本来便不见得能寻因果报应。

　　“斟碗山楂蜜水来罢，”七笑嘱咐随侍的女婢，一面不安地向窗外看去，远眺着那轮愈发偏西的太阳，金色的，流黄鸭蛋般的落日。

这处再不是邯郸南城。七笑紧攥的手心蒙出一层细薄凉汗。

　　“婚期怕不是要后延。”不见那端水执盏的轻巧丫鬟，却偏偏跑来个笨重婆子，翘头小履上穿着葵色的绣花球。

　　“什么？”七笑仿佛教人牵了线的偶一般，极生硬地转过头，一双手不住发颤，连两臂钏镯也敲在青玉枕上不住地响，藏也藏不住的。

　　“中山兵变，太子殿下应征平乱”婆子道“只是苦了姑娘，大好的吉期偏教白白耽搁了”

　　七笑没了言语，线条极美的秀口丰唇却是纸色的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