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伍

“那个……昭你先别慌”子舆昊脸色青一瞬白一瞬，用尽全身上下气力道。

　“我没有慌”子舆昭回应“卫国那边又不是傻子，前些天四妹夜袭折伤过半，他们也早有察觉”

　　“嗯?”屏风后蓦然走出个目若寒星的年轻人，一着苍色二大缎滚边箭袖，新制灰鼠坎肩，鸦青绦绾发，径自踱到沙盘前。

　　“良夏”子舆昊忙招呼来人，仿佛行将溺毙之人紧攥救命稻草一般“你也是读兵书解韬略的，你看，这营守备安置，能挡得住景文升么？”

　　“挡不住。”良夏颇不屑地吐出最为致命的否定“依我之见，与其营边围个里外三层水泄不通，不如这样，”一面拔起沙盘上的小旗子，在指间转上两转“后营各派二百人分兵东西两侧镇守，给足弩机箭簇。其余人员备马披甲出击景文升，带长矛马刀等物”

　　“你说什么？”子舆昭只疑心自己耳钝

　　“出击。”良夏简短重复，又抬手指向沙盘“你们只晓得铁桶重围阻敌，殊不知这等阵型看似易守，若是教景文升用战车冲散，人乱马杂的当儿，只怕插翅也难逃”

　　“那你教他们出击，敌强我弱，岂不是白白送死？”子舆昭见自家谋划被驳回，心下带了几分不悦

　　“不不不，卫人生长南国，马匹驽钝，君上短聩，强干弱枝，此番景文升前来，所携兵士多为步卒，倘使我军千余骑策马冲击，步阵大乱，一来挫他们锐气，二来掩我军底细”

　　“良夏不愧用兵如神。”子舆昊啧啧赞叹道“不过若是前军有失，后营又当怎般举措呢？”

　　“不妨事不妨事。”良夏瞟一眼沙盘“战车行稳速疾，攻城之外别有多般好处。不若将战车分列两队披挂待命，一旦前军有失，急遣轻骑驰告后营，到时由朔带阿微镇守，得报即令伤患上车，一律北赴云中山中洼谷”

　　“进山？”子舆昭不解道“山中洼谷低平，不正好便宜了那姓景的?”

　　“不。”良夏道“云中山洼谷地低，掘土三尺即可得水，山中草木阜盛，这季节又到秋狩，粮草定是不愁。况且那处距卫垒数十里，粮草转运有所不便，”又将声调略略提高“至于谷口平处，使战车一字排开即可阻敌，远远放箭，敌近前不得，自当走避。”

　　“妙啊”子舆昊方才苍白僵滞的面孔又现出活色，“良夏这些年可见长进呢，他日沙场建功，策勋十二，定拔你做头筹”

　　“头筹除了你还能给哪个？”良夏笑道，“论起行军，谋划策算倒在其次，冲锋陷阵制胜克敌才是真本事。三军上下少了主将，纵来十个军师也未必调得动”

　　后营的状况较之子舆昊料想要好上不少。前几日还倚叠歪倒病体难支的伤患：此刻已恢复得有八九成，听闻敌来，却是纷纷兴致盎然地秣马厉兵，只恨自家伤势拖累难以亲往御敌。

　　“我来张罗罢”良夏主动请缨，“七笑醒了，你这做兄长的就撇她在一边么？”

　　子舆昊仿佛酣梦间骤然惊觉的眠者一般手足无措起来，本就心下惦念不已，这番听说四妹伤势好转，不由得一阵惊喜交加，竟连良夏也顾不得，径自奔了后营那顶烟红毡帐去。

　　一进后帐，那女孩儿也是方才醒转，此刻正倚着榻半坐，垂下头盯着左臂缝合好的溃伤出神。

　　“四妹?”子舆昊轻唤一声，原本甘醇温厚的嗓音已教乍来之喜哽得不成样子

　　“哥！”那女孩儿听见自家兄长唤，匆忙将袖覆上袒露臂膊，抬起头对子舆昊一莞尔，朱唇轻启现出几枚瓠齿

　　“来，先把脸擦一擦”子舆昊端起铜盂，自温热适中的水里捞起毛巾递给七笑

　　那是怎样一副俏生生相貌啊。子舆昊捧了盂跪坐在榻前，不安分的视线一寸寸上移，最终停留在血泥揩抹净尽现出的白皙面孔上。

　　子舆昊仿佛初见般打量自家四妹：莹莹雪肤，澈澈明眸，峨峨春山，娟娟秀口。也许算不得是出挑的美人，可这般样貌在他子舆昊那双偏颇法眼间要远远胜过世间诸般百媚千娇。

　　七笑揩净了脸，又拿过枕边木梳费力撕扯凝血黏着的乱发。

　　“轻点。我可替你疼呢”子舆昊笑道“待及打退了卫军，我便寻几身干净衣裳，将你好好梳整梳整”

　　“卫军又来了呀”七笑颇失望地一蹙眉“可惜了，这当儿冯先生只教我躺着歇憩，我倒是还想去再砍他们一遭呢”

　　“诶哟我的大小姐”子舆昊无奈道“这次来的景将军可不是好对付的，人都说他身长丈二熊腰虎背，留神他跨在马上，一把捉你过去”

　　“可我躲得开呀”那女孩儿嘻开红唇，露出一个极天真娇稚的笑容

　　“待你长几岁再说吧”子舆昊伸手以指代栉将七笑鬓边乱发梳整妥帖“我呀，同你这般大时候，还在寻人嬉耍厮闹呢”

　　“等那时候大哥去琅琊，可不许不带七笑呀”

　　…………

　　子舆昊并不情愿离开七笑半步，奈何军务耽搁不得，也只得敷衍几句离开，临至出了帐，却还恋恋不舍频频回望，惹得旁子舆昭屡屡怒目相向。

　　以全营精锐性命为赌注的殊死一搏，子舆昊不自主地将缠在右臂的流星锤放缓了些，一双清扬美目略微失神地望向灰暗起伏的连绵远山，袖管外手紧攥马缰血色尽失，极力掩饰作为三军主帅所不应有的不宁心绪。

　　身后一骑蓦然赶将过来，几乎到了两马并辔的地步。

　　荆良夏。子舆昊偷瞟一眼那人，行将到来的一场恶战，那人却颇不在意，甚至出乎意料的有些欣喜期盼意味。倒是十足的成竹在胸。

　　“昊。”马辔教那人轻拽一下“待会儿若是前军有失，你便先走”

　　“什么话？”子舆昊微愠，瞪向良夏“我这个做主帅的还怕死不成？”

　　“正是怕你死。”良夏故作冷淡回敬“三军若少了主帅，即是寸步难行。此番冲阵，不过是一时之胜，若是从长计议，则非你不可。况且，”良夏将声音压低些“七笑她重创方愈，阿微年小体弱，若是少了兄长照拂，只怕在军中也活不了多久”

　　子舆昊瞟良夏一眼，不再开口，埋了头自顾自赶路。

　　良夏猜测果然不错。子舆昊暗暗感叹道。这景文升所率部众虽多，步卒却占了十之八九。正得意阵列可破的当儿，却睨见良夏脸色一变。

　　“他们带了长枪。”

　　两军渐行渐近，崇云缺处午日漏下一片寒森森耀目银光。太阿之铁千锤百锻的锋锐难当集结作重重杀气阵云之下的枪林，冷眼相看渴盼自以为是的骄横猎物入瓮。

　　以步制骑，长枪至关重要。这景文升也端的是老谋深算。良夏这霎确是有些惶惶然了。

　　只能这样了。良夏快马赶到子舆昊身旁，抬头耳语两句。

　　后面代国骑兵却未看出个中端倪，纷纷摩拳擦掌以待冲锋，却被子舆昊一声呼喝叱住。

　　“三列阵，快！”

　　“子舆昭！荆良夏！出列！”

　　刹那间功夫队形已整列完毕，原本笳鼓喧喧的代军精骑此刻也沉寂若亘古冰河。

　　“良夏带东路军左向迂回包抄，昭你原地统兵游击，袭而不战。西路随我来！”

　　远处卫国军阵间人头攒动，黄尘弥漫间方整军列变换作三叠鱼鳞阵，银枪尖刃闪烁于昏黄扬尘隙处，近乎于脱颖而出的危机展现。

　　临至子舆昊动身，荆良夏却拨转马头横在子舆昊面前，“这景文升好武更甚好色，最喜欢十六七岁年纪能舞枪弄棒的女孩儿”

　　子舆昊起初还有几分怯意，闻言登时脸色一变，原本隐忧的血色尽失登时泛作愠起彻青，满口编贝齿也咬得几乎格格作响

　　滚滚扬尘将远去兵阵一并掩覆，良夏看那人纵马驰去的背影，不自主一阵难以捉摸勾唇。

　激将从来便是克敌的不二法门。私仇愤恨较之一身许国的空泛也要鲜活不少。以良夏的过于乐观秉性，怕不是早早便预料到景文升一颗老头颅在流星锤下碎裂血溅模样。

　　自己只要到时同东路汇合便是了。这般想着，良夏招呼部众左向驰去。

　　尘埃行将落定。留给自己的时间也余不下多少了。